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十一章·点天灯·第一节

  “是极致的疼,却也是极致的幸,琉璃作糖,刀尖点血。”

  顾言恕扶着案板,一手攥着桌角,五指隐隐泛白,一直咳到胸口闷痛,才终于停了下来,长长的吸了几口气,重又坐直了身躯。

  顾言恩探出去的手僵在空中,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并非他不想帮他,而是顾言恕自己抬起了一只手,挡在了他们之间。

  “顾言恩”借着另一个自己的眼睛,觉出一阵莫名。无论何时,他也未曾见过如此冷漠又疏离的顾言恕。这副模样,倒仿佛是连肋下三寸也是一片冰冷。

  这究竟……

  顾言恕直起身,淡淡道:“近几日受了风凉罢了,四哥不必担忧。”

  顾言恩微微一怔,旋即勉强笑道:“那再好不过。”

  顾言恕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案板之上。天子年幼,元熙二年二月,秦王顾言恕邀请楚王共同摄政,至今已有月余。每日政事繁多,单是各地送上来哭穷的文书,就多的不胜枚举。今日除却常见的文书外,却多了些弹劾的内容。

  弹劾对象乃是北疆的一位将军,因接连战败,军费损失巨大,加之临阵抗命不肯回朝,而遭受百官弹劾。

  毫无悬念,理应受罚。

  顾言恕道:“将他召回,卸去官职,罚取俸禄,四哥看如何?”

  顾言恩点点头:“恰如其分。只是其中提到的,另一位谎报军令的将领,又该当何罪?”

  顾言恕沉思片刻,道:“谎报军令,依律法乃重罪。便赐他‘点天灯’吧。”

  顾言恩一愣。

  点天灯名字虽雅,却是实打实的酷刑,囚犯被麻衣包裹,于油缸内浸泡,入夜后,将其缚于木杆之上,自下而上点燃。因着火光由下而上,如灯升腾,故称之为点天灯。人被活活烧死,怎一个惨字了得?

  顾言恩犹豫片刻,道:“依照军令,按律当斩,‘点天灯’是不是过于残暴了?”

  顾言恕抬眸,淡淡道:“四哥是觉得我这么罚他,过于暴虐吗?”

  顾言恩道:“我并非这个意思,你又何苦这么认为?”

  顾言恕摇了摇头,轻笑一声,接着说:“谎报军令是为骗,你知道我最讨厌骗子。”

  顾言恩被他这句话堵的哑口无言,停顿良久,才继续说下去:“……这位将领战功赫赫,谎报军令也并非全无苦衷。单就结果而言,或许并非坏事,如此对待前线冲杀的将领,我以为,不妥。”

  顾言恕唇角带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是吗?但他们最终还是败了。败了,就要有人担责,何况,违抗君命,谎报军令,皆是重罪。”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在我看来,从来就没有什么苦衷。或许看上去是如此,可实际上是为了什么,又怎是你我能揣测的。四哥,我不敢信了。”

  顾言恩呼吸一窒,顾言恕的话,句句意有所指,刺得他胸口闷痛,他不知今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怎的顾言恕这般戾气重重。不等他想明白,便听得顾言恕说:“忙了这么久,也差不多到结束的时候了。今日辛苦四哥了,请回吧。”

  顾言恩一怔,目光落在一侧仍旧堆积成小山的文书上,心知这是顾言恕要赶他走。心下闷痛与不解更甚,顾言恩一时情急,用了旧时的称谓,:“狸奴,我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不妨直接指出……”

  顾言恕打断道:“四哥没有做错。只是我累了,四哥请回吧。”

  这便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顾言恩心下叹了一口气,点点头,从堆积的文书中取出一沓,迈步离去了。

  “顾言恩”藏在顾言恩的壳子里,越看越觉得惊奇。若是先前没有出错,他也已经恢复了记忆,二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的状态,除非……

  他忽的惊醒。除非,他所见的这个顾言恕,并不得知全部的真相,也没能得到那味仙药。

  ……那么,在现在的时间线上,顾言恕的身体……

  “顾言恩”的心猛地一颤。

  顾言恩走过长廊,忽的想起什么似的,懊恼地摇了摇头,又原路折返回去。

  “我真是……怎么连这种事都能忘……”

  他一面无奈地自言自语,一面快步走回两仪殿,临近殿门的时候,却听见一阵急促而沉重的咳声。

  顾言恩微微一怔,下意识推开门,道:“七弟,我给你带了一味安眠香,你……狸奴???”

  顾言恕躬着身躯,半伏在两仪殿大理石地面之上,一手掩口,一手撑地,咳得撕心裂肺,指间隐隐渗出鲜红的血,听见顾言恩的声音,他慌忙抬起头,异色的双眸中尽是血丝。

  “咳咳……你怎么……咳咳咳……回来了?”

  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一边从嘴角淌出血来。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顾言恕垂下头去,拼命地捂紧了口,咳声被闷在喉腔之中,像破旧的鼓。

  顾言恩快步走过去,伸手在他后背上一下一下的轻拍,却看见顾言恕揪紧了胸前的衣物,登时紧张道:“是胸口在痛吗?怎么又……”

  话没说完,他忽的想起了上次的情形,便把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他一边把顾言恕圈到怀中,一边喊道:“快传太医!!”

  顾言恕在他怀中猛地一颤,一只手抓紧了他的衣袖,似乎是要说什么,却没等到说出口,顾言恕双唇颤了颤,身躯一软,重重地摔到了顾言恩的怀中。

  顾言恩心瞬间提了起来,身后阵阵发凉,头皮隐隐发麻。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顾言恕的情况,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糟的多。

  顾言恩坐在顾言恕的床边,默默的看着他。

  手边的托盘上是温度正好的水和食物,每隔一段时间,吃食变凉的时候,他便亲自去更换一次。

  这是顾言恕昏睡的第三天,顾言恩命人将文书送到秦王府来,待他批阅完毕,再送回两仪殿下发,如此劳碌,竟也不觉得有多辛苦。

  他还记得昏倒之前,顾言恕说:“我最讨厌骗子。”

  顾言恩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应当是觉出了自己状态的不对劲,不想让顾言恩发现,才故意夹枪带棍地说了那些话,本想直接气走他,却没想到顾言恩能忍到那番田地,才只得明晃晃地下逐客令给他。

  但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心在,他却是无从判断了。

  顾言恩叹了口气,忽的听得一声细小的呜咽,连忙抬起头,顾言恕皱着眉头,难受地摇了摇头,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眸中有水气氤氲,像蒙着一层雾气,面上尽是茫然。

  顾言恩轻声说:“七弟?可有哪里不适?”

  顾言恕张了张口,只发出了零星破碎的音节。

  顾言恩一手托住他的后背,帮他靠稳,又拿起水杯,试了试水温,小口小口地渡给顾言恕,顾言恕垂着眸,乖乖喝了几口,仍是一片刚醒来的茫然。

  他轻声说:“……喻仁?”

  听到这个称呼,顾言恩心猛地一颤,手中水杯抖了一下,溢出些许温水,打湿了衣襟。

  他颤抖道:“……狸奴?你……”

  顾言恕却道:“我还在做梦,是吗?”

  顾言恩一愣。

  他缓缓抬起眸,看向顾言恕那双异色的眸子,那其中不见清明,却也没有冰封的冷漠,湿润润的,像个天真的孩童。

  顾言恩垂下眸,抿了抿唇,犹豫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道:“……是的。”

  顾言恕像松了一口气似的靠回榻上,长舒道:“那便好。”

  顾言恩长睫微颤,忍不住道:“好在哪里?”

  顾言恕说:“若是梦,四哥就还不知道。”

  顾言恩道:“不知道什么?”

  顾言恕看他一眼:“你也看不出来吗?我活不了多久了。”

  他这句话说的轻描淡写,顾言恩肋下三寸却是如同被捅穿搅烂一般剧烈的疼了起来。偏偏不可显露,于是只得勉强道:“……若他不知,待到你……离去之时,岂不更痛。”

  顾言恕顿了顿:“或许是的。”

  他面露疲色,微微歪过头:“但若是教他现在得知,他一定会救我。努力过了却没有结果,不比这样更痛苦吗。”

  顾言恩一阵苦涩:“你怎知他救不了你?”

  顾言恕笑了一声,面色苍白,瘦的几乎快要脱形了:“那,你救得了我吗?”

  顾言恩一阵语塞:“我……”

  顾言恕笑着眯起了双眼:“你看,你也不知道。或许可以,但没必要。你我已无瓜葛,这是我说的。那我也该,让你为自己去做些事。”

  顾言恩道:“若我……”

  他的话没说完,顾言恕眉头一紧,单手勾住了胸前的衣物。顾言恩一惊,立刻喝令传医师过来,自己伸手扶住了顾言恕的后背,焦急如焚。

  万分凶险之后,顾言恕再度陷入沉睡,顾言恩阵阵疲倦,心如死灰。

  “若我执意要救你呢?”

  他没能问出口,想来也不会有机会了。

  顾言恕这一病,足足数月未能下榻。待到情况转好的时候,年节已过,又是一年的上元节要到来了。

  家家户户挂起鲜红的灯笼,高高的悬起,自下而上望去,如同在天。

  民间称其为——点天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