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劳成疾,思虑过重,旧疾复发。”医师一条一条念道,“楚王殿下,您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顾言恩背靠着软塌,长发披散,面色苍白,雪白的里衣衣领边隐隐透出白纱,听完医师的话,似是无奈,又似是自嘲地抿唇笑了笑。
“你还笑!”顾凌霜坐在一边,瞪了顾言恩一眼,“老四,你自己的身子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把自己作成这样,还好意思笑。”
顾言恩咳了两声,淡淡道:“若非如此,在圣上那边,我就更说不上话了。”
顾凌霜道:“你要那没用的话语权做什么,横竖你也夺不了嫡……”
话没说完,她却是顿住了。似是想起了什么,顾凌霜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抬眸轻声道:“……是为了他?”
顾言恩不置可否。
顾凌霜深吸一口气,一句话在喉口徘徊许久,到底还是变作一声叹息。
她长叹道:“你说你……这又是何苦……”
她不再言语,医师却皱了皱眉,侧身对顾言恩说:“楚王殿下,恕在下直言,您万不可再这样下去了,此乃顽疾,因心而起,若一意孤行,恐有性命之忧。”
顾言恩笑了一声,他眉眼飘逸,现在面色憔悴,笑起来却还是好看的:“您这话,我从前听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只是有些事,远不是‘我想’二字能达成的。”
“非我一意孤行,而是我不得不行。”顾言恩道,“大人,您只管开方子,能吊住我这条命多久,就吊多久。我活一天,便不会白活。”
医师与他对视片刻,终究长叹一声,无奈至极地点了点头。
“顾言恩”缩在顾言恩的壳子里,却是感受最直观的一个。顾凌霜感知不到顾言恩的疼,他却是与之共感,单是骨间噬咬般的麻痒,就已经足够难以忍受,更遑论几乎一刻不歇的阵阵头痛,还有断臂处传来的痛感,叠加在一起,饶是顾言恩久经沙场,也实在是难熬了些。
他花了几日适应这一切,疼痛不再让他分心,又过半月,他总算能在麻痒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写信的手不再颤抖,处理文书时,也终于又能写出端正的行楷,几月下去,顾言恩几乎觉得,发病前与发病后,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就如高楼倒塌,地基是如白蚁啃食般慢慢中空,顾言恩第一次在追捕逃犯时摔下马,扑了满口的灰尘之时,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彼时他单臂握着长枪,离逃犯不过几个身位,本是胜券在握,面前却忽的一阵漆黑,待到回过神时,顾言恩只听得马儿嘶叫,他面前天旋地转,灰尘迎面而来,进而是同伴的惊呼声,顾言恩尚在愣神,闻声却立即叫道:“不必管我,追!!”
这一声喊出来,他只觉得胸口闷痛,阵阵腥甜上泛,顾言恩扶着额际眩晕良久,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落下马耽搁的那一小会儿,竟给了逃犯可乘之机。几人空手而归,顾言恩见过圣上,一直到深夜才得以返回楚王府。白日里突如其来的发病像一场错觉,可顾言恩清清楚楚的知道,能容许他挥霍的光阴越来越少了。
顾言恩坐下来,仔仔细细的计算过了当下,一笔一笔地落下来,落在深夜昏黄的灯光里,忽的眼前一阵刺眼的亮白色,顾言恩下意识抬起头,听到轰鸣的雷声遥遥而来。
下雨了。
雨落芭蕉,夜雨倾盆,彻底断了顾言恩休息的欲念。这样的雨夜,他一向是睡不好的。
顾言恩披上外袍,取了酒盏,兀自坐到廊下,一面盯着风雨里颤抖不止的芭蕉树,一面一杯一杯的灌酒,一直到身躯坐到僵硬发凉,他也没有停下。
“殿下?!”盼兮的声音遥遥传来,“您又做这种事,您……”
顾言恩没有回头,只抬手给自己又斟满一杯,盼兮看了看廊边空掉的酒坛,又看看顾言恕,半是焦急半是震惊道:“您喝了多少??”
顾言恩摇摇头,举起酒杯又要饮,便被盼兮一把夺下了酒杯:“您不能再喝了,殿下,您扛不住的。”
见他不为所动,盼兮又急道:“哪怕不为您自己着想,也要想想七殿下呀!”
听到顾言恕的名字,顾言恩顿了顿,终于放下手来,轻轻笑了一声。
盼兮松了一口气,刚要伸手去扶他,便听得顾言恩开口道:“……盼兮,你可知,我也不是全无私心的。”
盼兮一愣。
顾言恩的手落在酒壶之上,五指慢慢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救顾言恕回朝,保他在岭南平安快乐,这自然是他的愿望。但……
顾言恩轻声说:“我想和他共白头,想和他再游上元灯节,想和他一起吃点心,我……”
“我想看着他好好的回来。”
盼兮张了张嘴,仍是沉默了。
“罢了。”顾言恩摇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边往回走,一边轻声说,“我喝醉了,醉话……是不能当真的。”
次日清晨,顾言恩没能按时晨起。一连半月,他都高烧不退,只得缩在床榻上,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药,既是虚弱,又死气沉沉。
医师留在楚王府里,每隔两个时辰便来号一次脉,整个楚王府上下忙忙碌碌,刑部没了主心骨,逃犯却还是要追捕的,又是阵痛般的难熬。顾言恩原想多少帮忙分担些工作,却被医师一眼瞪了回来,只得乖乖谨遵医嘱。
“你若是再操劳,不如先操心一下自己的棺木,或许就用得上。”医师说。
顾言恩苦笑着摇了摇头。
医师一面号脉,一面絮絮叨叨:“平日里注意着点,您也是个皇子,怎的这般操劳。我看这药方还要接着改,等下我去知会后厨一声……”
顾言恩道:“大人,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还有多久可活?”
医师一愣。
他抬起头,望向顾言恩的眼睛。那双灿如星河的眸中没有玩笑,他是很认真的在问这件事,是真的想要知道,自己还有多久可活。
医师心中一颤,沉思片刻,缓缓道:“……若你仍旧如此,活不过两年。”
顾言恩听完点点头:“好。”
待到盼兮进来时,顾言恩侧身靠着软塌,垂头看着茶杯。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单纯只是在发呆。
听到她进来的声音,顾言恩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笑道:“盼兮,帮我做件事吧。”
“我想找一样香木,你去帮我查一下,哪里的香木品种最全?”
身体好转之后,顾言恩先是亲自去抓了逃犯回来,又忙了几个通宵,处理掉积压的文书,这才有时间亲自去看看那香木。
南海用的香木,哪怕是帝京也不多见。顾言恩跑了好多地方,才终于在一家商旅处找到记忆中的降香木。于是寻了木匠,取了香木,马不停蹄的就要开工。
木匠叹道:“此木珍稀,殿下慧眼独具。是想拿来做什么呢?”
顾言恩说:“做棺材。”
木匠顿了顿,又道:“给谁的?”
顾言恩轻笑一声:“我。”
木匠彻底说不出话了。
“你只管做便是。”顾言恩负手道,“旁的,也不要多想。”
木匠只当其中有什么皇家秘闻,又听到顾言恩开口,连忙低头道:“诺。”
棺木做好时,已是深秋浅冬。
顾言恩仍旧雷打不动的每日寄出一封信,可每日写下的信却越来越多,没有寄出的信被分门别类安置好,渐渐积满了一只木箱。
顾凌霜收到木箱时,望着一箱密密麻麻的信,又看看顾言恩,难得如鲠在喉。
“你这是……”
顾言恩淡淡道:“这是我这些年写好的信,若我不虞……还要请霜姐姐,帮我把它们寄给狸奴。”
“……不虞?”顾凌霜重复,“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言恩笑了笑:“我已备好棺木。剩了些边角料,便做了这口木箱。霜姐姐,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顾凌霜看着那口木箱,忽的抬头道:“你又何必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小七在南海,又不是死了,你把自己逼到弹尽粮绝,难道于他而言,就是好事吗?!”
顾言恩抿了抿唇,平静道:“……他不该如此。”
顾凌霜深吸一口气:“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难过。”
顾言恩笑了:“所以,不要让他知道。至少,不要知道的那么早。”
顾凌霜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真是疯了。”
顾言恩沉默片刻,道:“或许吧。”
走到这一步,疯魔也只在一念之间了。
见过顾凌霜之后,顾言恩回到楚王府,行经庭院,他下意识停下来,多看了几眼。
芭蕉叶已经泛黄了。再过几日,就该把它们捆起来,待到来年重新种下去。
一定要选降香木做自己的棺木,若说没有私心,是绝无可能的。在南海时,每日抵足而眠,翻云覆雨时,他总能嗅到那阵好闻的香气。
若是死后仍能在这样的香气中,或许也能欺骗自己,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合葬了。
顾言恩盯着庭院中的芭蕉,忽的感觉脸颊一凉,他伸手去接,是冰凉的雪,很快就化在了手心里。
冬天来了,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