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四章·远远乡·第一节

  注:开启南海副本w

  前三章走:1 2 3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顾言恩刚刚稳住心神,便被这个消息砸了个正着。他尚未从错愕中回过神来,便不由自主地伸手抓紧了盼兮的肩膀,足下踉跄一下,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盼兮面上微微吃痛,顾言恩立刻反应过来,触电般的放开了盼兮的肩膀,勉强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道:“狸奴……他不是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降临于此的“顾言恩”缓了这一会儿,才终于从一团乱麻中整理出头绪。在目睹了顾言恕将自己活埋于皇陵之后,他又来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

  这一次,他没有死在绥云关,顾言恕却没能以苏偃为名历练重生,而是被流放去了偏远的岭南。

  他与这个顾言恩共用一副躯壳,却是个十足的旁观者。顾言恩感受着心间杂乱无章的慌乱,指间阵阵发麻,甚至胸口也随着盼兮的每一句话变得愈发闷痛,只觉得一阵难以言说的荒凉。

  思及当年,他听到顾言恕死讯的时候,远比当下痛苦的多。将心比心的感受一下,似乎眼前之景也没有那么绝望了。

  又换而言之,岭南道四季如春,天高皇帝远,当是极舒适的。

  或许在这个世界里,顾言恕反而能过得开心。这就足够令人安心了。

  思虑间,盼兮终于讲明了前因后果,顾言恩愣愣地看了看足下,忽的踉跄几步,重重地跌进竹椅之中。似乎是在消化这个过于震撼的消息,“顾言恩”的目光跟着落下来,眼前浮上点点模糊的黑,耳边一阵嗡嗡作响。

  下一瞬,他猛地抬起头,道:“圣上回栾了吗?”

  从洛阳到帝京不过两日,此讯已至,圣驾若是路上顺利,也应当抵达了。

  得到肯定回答后,顾言恩按着胸口,低低的喘了一口气,又抬头看了看天。

  夜色深沉,夜幕之上并无繁星,只有漆黑的,浓墨般的一片。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屋檐较之往日,还要压得更低一些,沉沉的压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顾言恩沉默片刻,盼兮站在一侧,迟疑道:“……殿下?”

  顾言恩一语不发。撑着竹椅站起身来,取下了一侧的外袍。

  盼兮心下一惊,连忙抓住他的衣角,拼命道:“殿下!陛下才刚刚到帝京,舟车劳顿,您现在贸然前往,怕是……”

  顾言恩咬着牙,眼眶微微发红:“盼兮,放开。”

  盼兮身躯一僵,顾言恩头也不回,接着道:“敕令未下,尚有转机。我不能等。”

  他转身深深地看了一眼盼兮,重复道:“放开。”

  盼兮一颤,终于缓缓松开了五指。顾言恩甩开衣角,对着百叶窗草草正了衣冠,迈开步伐大步而出。

  夜色沉沉,然帝京乃是一国之中最繁华之所,故而到了夜间,也并不显得萧条。“顾言恩”躲在顾言恩的躯壳中,没有行动的能力,看到眼前熟悉的夜景,竟也觉得恍如隔世。

  他接着反应过来,并非恍如,是真的隔世了。

  他如游魂般在这些世界间游走,留不下痕迹,也改变不了未来。冥冥之中他恍恍惚惚地觉出,差一句话,一个选择,甚至一次回眸,也可能会走向截然不同的未来。

  他是万千世界的顾言恩中,最幸福,同样也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顾言恩快马加鞭来到皇宫时,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他下了马,飞快地穿过宫殿长廊,一路走到圣上寝宫之前。

  寝宫灯未灭,圣上尚未就寝。顾言恩跨进门的时候,顾焕章正坐在书桌之后,手边摆着一碗热汤,满面风尘,眉头紧锁。

  “顾言恩”心中咯噔一下。旋即意识到,此行怕是难了。

  顾言恩犹豫一瞬,仍是挺直胸膛,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尚未开口,便见圣上摆了摆手,微微别过了头。

  是摆明了不想谈的意思。顾言恩心下一急,道:“父皇,儿臣……”

  顾焕章叹了一口气,道:“你们真是不让朕安生。”

  顾言恩抿了抿唇,正欲开口,顾焕章便先一步开口道:“若是为了七郎的事,那便不要再提了。”

  顾言恩急道:“父皇,可……”

  顾焕章忽的厉声道:“没有可是!司马氏谋逆,他流着司马家的血,与司马氏交往过密,发配岭南已是法外开恩,你在这里替他求情,是想他与司马氏一同下场吗?!”

  顾言恩道:“狸奴究竟心性如何,父皇又怎会不知?他会不会做那样的事,父皇难道不明白吗?他年纪尚轻,还未立府,便发配岭南,也太……”

  “太什么?”顾焕章打断道,“你深夜来这里,就是要对朕诛心的吗??”

  顾言恩一句话噎在喉中,最终卸下气来,道:“儿臣不敢。”

  气氛凝滞一阵,顾焕章看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最终,他放缓了语气,缓缓道:“朕知道你和七郎自小要好,遇到这种事,你一时乱了阵脚也是常情。但是……”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兄弟情谊再深,也不要乱了规矩。”

  顾言恩颤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却是心下一凉。

  他瞬间抬起头,满目震惊,堪堪压下满心的错愕,勉强定住心神,点头道:“……诺。”

  这句话说出口,他便明白过来,是彻底无可挽回了。

  恍恍惚惚间,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宫门的,等到上了马,才觉出面前一阵耀目。

  顾言恩抬起头,天边已然擦白了。

  一夜未眠,纵马奔驰,又接连接到如此讯息,顾言恩疲惫极了,却没有半分困意。此时已是冬日,帝京的清晨最是寒冷,一夜的冷意沉积之后,他规规矩矩地穿着外袍,尚且觉出寒冷。

  盼兮带着几个侍女早早等在府前,见他归来,急急忙忙地帮他下马,取了披风,寒风袭来,顾言恩本能的打了个寒战,踉跄着拖着身躯向府中行去。

  顾言恩沿着长廊往前走,忽的望见了园中芭蕉。便是在此,顾言恕曾经眸中带笑,任他按在柱上亲的眼角泛红,唇上湿润,一边理着被他亲手扯乱的衣冠,还要笑着打趣他是柳下惠。

  本是不多数月,待到顾言恕回来的时候,他们该有最美好的回忆。如今却是天各一方,连平安与否,也并非定数。

  顾言恩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的开口道:“盼兮。”

  盼兮疑道:“殿下,什么事?”

  顾言恩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岭南现今……该是暖季吧。”

  盼兮一愣,道:“岭南……四季如春,该是如此。您……”

  顾言恩摇摇头,轻笑一声,道:“没什么,今夜颇寒,我怕他冷。”

  他没有言明“他”是谁,盼兮却是沉默了。顾言恩叹了一口气,缓缓走回寝宫。

  绥云关后,他落下了病根。每逢雨雪天,断臂便是一阵一阵的生疼,后来养的好些了,今夜这样折腾,却又疼了起来。

  如同千百食人蚁啃噬一般,麻痒先行,疼痛紧随而至,他疲惫又无力,却无法安眠。顾言恩散着发,枯坐在书桌之后,目光忽的落在桌边,一沓澄心堂纸之上。

  他抿了抿唇,取来一张纸,铺在桌上,执起笔墨,犹豫片刻,重重地落了下来。

  半睡半醒之间,顾言恕听到阵阵的咳声。

  他胸口闷痛,阵阵恶心,终于把自己憋醒过来,才意识到一直在咳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他撑着发潮的床板,侧过身一下一下地咳,全身上下都在发软,周身滚烫,面前阵阵模糊。

  冰心端着药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一面给他拍背,一面把药递给他,顾言恕虚弱的连药碗也端不住,就着冰心的手饮了几口,又是撕心裂肺的咳。

  冰心看在眼里,急的要命:“不是说瘴毒已经解了吗,怎么还咳得这么厉害……殿下,我、我再去请郎中来看看!”

  顾言恕一把拉住她的小臂,一边喘息,一边摇了摇头。

  “……没用的。”他低声说,“就别再劳烦了。”

  他何尝不知自己因何而病,只是此病药石难解,乃是心病啊。

  闻言,冰心停下动作,抿了抿唇。片刻,她忽的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忙道:“殿下!今日驿站快马加鞭,送了封信过来,听说是楚王殿下送来的,您……”

  听到顾言恩的名字,顾言恕神情一怔,立刻伸手接过那封信,转过来看到封面上字迹还有些虚浮的“南海郡王顾言恕亲启”几个字,便匆匆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读起来。

  他的手微微发抖,连带着读信也有些艰难了。却还是认真的,一字一字地看了下来。

  顾言恩提起笔,落笔道:“狸奴,我在表纸上写你的名字,写到恕的‘心’字之时,竟也跟着乱了一瞬。现下晨光破晓,天气晴朗,可我睡不着,想找你说话,你又不在。于是只好写信给你,算作慰藉。”

  “你不在的时候,我有试着练字,想要早些适应左手,若是字写的太丑,那也实在是教人羞愧。本是想着,等你从洛阳回来的时候,要给你看看我的成果,只是没等到那一天,这字竟先一步派上了用场,你看到的时候大抵已经快到岭南了吧?只盼你不要笑话我才好。”

  顾言恩的字清新飘逸,本是极好看的。如今换了左手,看得出一时间还并不适应,有些字别别扭扭,看在顾言恕眼里,竟也有几分可爱。

  顾言恕忍不住笑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他勉强压住喉间的痒意,又继续看下去。

  “我要告诉你,我一切都很好。就是因为我这边太好了,听到你暂且回不来的消息,我才会觉得难过。我宁愿我没有那么好,相较之下,你能在我身边,这件事要幸福得多。帝京入冬了,你走的时候并未携带多少冬衣,我总担忧你会不会冷,可想到岭南四季如春,又觉得大概是自己多虑了。”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以前只觉得沉重,现在却觉出惆怅来了。岭南,就是我如今的远远乡。你自小在帝京长大,岭南潮热,你怕是不习惯的。你放心,父亲虽然震怒,但也未尝没有回转心意的那天,总有一天,我定来接你回家。”

  顾言恩停下笔,重新扫过自己写下的内容,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的右臂还在痛,面上却忍不住的笑。

  疲惫至极,他摇摇头,叹道:“这般语无伦次……他看了,恐怕还是要嘲笑我。”

  顾言恩认认真真地写下保重二字,折起信纸,送入信封,递给驿人,一路顺着光热,从冬季送到春天里去。

  顾言恕读完最后一个字,五指隐隐发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像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巨石忽的消失一般,他靠回床上,难得的觉出了放松。

  他把信按在胸口,长睫微颤,终于降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