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三章·万古尘·第三节

  注意:有私设及角色死亡

  顾言恕的目光扫过矮桌上的餐食,尚未动筷,蕴璞两眼放光,被於菟不动声色地掐了一下,收敛了神情。

  顾言恩见他神情有异,也跟着扫了一眼,登时明白过来,苦笑一声。

  半晌,顾言恕抬眸道:“怎么做的……都是我喜欢吃的?”

  盼兮一愣。

  整修半月,楚王府,亦是如今的齐王府,终于彻底修葺完毕。依照齐王的吩咐,一切尽可能照旧,就连庭院里枯死的芭蕉树,也照着原样移植了新的过来。楚王府原有的仆侍大多安在,顾言恕说,若是愿意继续在王府办事,那便再来跟着他。若是不愿,他自可放他们衣锦还乡。

  盼兮迟疑道:“后厨那边……听闻是给您做事,便主动做了这些。”

  顾言恕微微一怔:“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盼兮道:“您常来王府,楚王殿下瞧出您爱吃什么,便会叫后厨记着些。次数多了,自然也就记住了。”

  她犹豫一下,接着说:“殿下,这样……是有什么不妥吗?”

  顾言恕听完,目光又落回盘中的桂花糖蒸栗粉糕上,轻笑一声,摇头道:“没有,后厨有心了。只是这点心太甜了,苦了这么多年,我有些吃不惯了。”

  他把那盘点心推到蕴璞面前,看着小姑娘得了准允,开开心心地动了筷子,继续说:“下次,叫他们做些玉露团子给我罢。”

  闻言,盼兮愣了一瞬,顾言恩站在他身边,看着顾言恕的神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每每看到顾言恕如此寂寞的模样,他总是忍不住难过,又忍不住庆幸。

  还好,在正确的时间里,他是好好活着的。还好,在这个世界里,死去的是他,而不是顾言恕。

  长夜漫漫,顾言恩无需睡眠,便在齐王府漫无目的的闲逛。当今圣上不比先帝仁厚,大雍版图在顾言志的统治下愈发扩张,伴着长久征战而来的是愈加繁忙的公事,连带着顾言恕一个远称不上受器重的王爷,也不得不常常忙到深夜。

  如往常一般,顾言恩陪着顾言恕熬到丑时的尾巴,才终于看着顾言恕熄灯就寝。看他总算得以入睡休息,顾言恩这才悄无生气地出了门,沿着齐王府的回廊慢悠悠地飘。

  他在回廊边,望着廊下芭蕉,忽的忆起,若是他没有死,那么早在几年前,他们就应该在这里互通心意了。

  帝京多雨,顾言恩在廊下待了一会儿,便有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芭蕉叶在风雨里微微颤抖,雨势渐渐增长,噼啪声与沙沙声也跟着响了起来,顾言恩微微一怔,垂下眼眸,慢慢在廊边坐了下来。

  “苍天之下,日月所照,风雨所沾,余所愿者,唯汝一人。”

  现如今,这也是只有他记得的誓言了。

  顾言恩苦笑着摇了摇头,刚刚垂下头,眼前便是一瞬白亮的光,接着天边一声惊雷,雷声轰鸣,暴雨倾盆。

  他下意识站起身来往回走,幼时遇见惊雷,顾言恕总会抱着枕头跑到他那里去,说到底还是幼子本能的畏惧心。后来长大些了,顾言恕不再害怕了,顾言恩却总会在雷雨夜忍不住担忧他。何况今夜顾言恕刚刚睡下不久,如此惊雷,他忧心他是否安眠。

  顾言恩往回行了不远,便见顾言恕的屋内重又亮起了灯。不等他反应过来,一个身着白色里衣,尚且散着发的人影便推门而出,顾言恕手里提着一盏灯,面容苍白,身上披着一件黑色长袍,匆匆向外行去。

  他向顾言恩疾行而来,又与他擦肩而过。

  顾言恩微微一愣,连忙转身跟上他,顾言恕提着灯,快步走过长廊,停在一处屋门前。

  顾言恩立刻认出,这里是蕴璞与於菟所居之所。

  顾言恕缓了一口气,屈指轻轻敲了两下,便推门而入。

  屋内一片漆黑,床上挤着两个小小的人影,几年过去,他俩也到了该分房的年纪了,可遇见惊雷,还是不免又挤到一处去。

  顾言恕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把灯笼放到一边,慢慢在床榻边坐了下来。蕴璞从被褥里露出一双眼睛,看见是他,立刻咕噜咕噜地滚了过来,顾言恕一手揽住於菟,一边准备把蕴璞也抱进怀里,却突然察觉,蕴璞也快要十岁了,若是再大一些,他就不便再做这种事了。

  犹豫之间,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玉壶端着香炉,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玉壶低声说:“殿下,我看见这边亮了灯,于是取了安神香过来,您今晚要宿在这边吗?”

  顾言恕松了一口气,轻声说:“做得好。正好你在,你来陪陪他们吧,今夜雷声大了些,我怕小孩子受惊睡不好。”

  玉壶一怔,进而点点头,坐到了床边。顾言恕轻手轻脚地走出门,余光瞥见蕴璞拉着玉壶的衣角,额头在她身上蹭了蹭,他阖上门,抬头望了望乌黑的天色。

  没由来的,他想起前些天,圣上曾经说过的话。

  顾言志说:“你立府也五载有余了,是时候该想想成家了。”

  彼时他一如往昔,只拿公事繁忙无意考虑这些推阻,顾言志却叹了口气,对他说,便是不想成家,也该替成济和康哉郡主着想。

  当时他并未能完全理解其中深意,现在却是明白了些。

  不是他缺少妻子,而是於菟和蕴璞少个母亲。

  顾言恕在廊下又站了一会儿,眸光一闪,暗暗攥紧了手中的灯笼。

  顾言恩再了解他不过,立刻明白过来,登时心中一颤,难以言说的酸涩与麻痒蔓延而上,他张了张嘴,却又想起一切皆为徒劳。

  在这个世界,顾言恕与他没有誓言,没有挑明的爱意,甚至连一切的真相,都还隔着层层的纱。他自然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去要求他不许与人成亲。

  雨落芭蕉,在阵阵噼啪声中,顾言恩慢慢闭起双眼。

  又几日,顾言恕终于松口,选了自家侍女玉壶做自己的妻子,寒冬腊月,帝京银装素裹之时,齐王府终于迎来了他的女主人。

  顾言恩站在冰天雪地里,看顾言恕一袭红袍,亲手摘下王妃鲜红的盖头,不合时宜地感到一阵寒冷。

  当日雪重,虽是吉兆,顾言恩看着顾言恕泛红的指尖,却本能的觉得,今日并非良辰吉日,他该是很冷的。

  锣声起,夫妻三拜,新婚成。

  大婚之夜,顾言恩的游魂坐在廊下,时值冬日,芭蕉树已经被砍断了,树根被整个包裹起来,要待来年开春才能再种下去。

  顾言恩望着光秃秃的树根,默默坐到了天明。

  康哉郡主弯弓搭箭,利落地瞄准了远处的箭靶。

  啪的一声脆响,羽箭直穿靶心,围观之人响起阵阵喝彩之声,蕴璞长舒一口气,微微挑起了眉,得意地看了过来。

  德光十二年,御驾亲征,此次征战十拿九稳,已是版图扩张的最后。上元时节,帝京经过多年的休养,终于又重现太宗时期的繁华,甚至比之有过而无不及。

  齐王妃有孕在身,月余将产。顾言恕带着两个孩子一同上了街,十二岁的孩子,虽仍有些稚嫩,却也懂得事理了。顾言恕这些年来在他们身上没少费心,两个孩子性格相异,身为男孩的於菟喜静好诗书,身为女孩的蕴璞却闹腾的很。

  顾言恕起先为此忧愁过一阵,却也很快想开了。

  这是四哥的孩子,当然要优秀,要品德高尚,要文武双全。但更要幸福快乐。

  听见人群的喝彩声,顾言恕回过神来,笑着为蕴璞鼓起了掌,於菟站在他身侧,手里拿着方才猜灯谜赢来的点心,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如出一辙的气质出尘,颖悟绝伦。

  顾言恩摇摇头,跟着顾言恕,两个孩子倒是比跟着他的时候更放纵了些。

  蕴璞把弓箭还给铺主,拿着一只糖人走了回来,仰头笑道:“七叔,你饿不饿?”

  顾言恕看她一眼,笑道:“蕴璞,你饿了?”

  顾言恩轻轻笑了一声。

  於菟道:“又拿七叔当靶子,你到处瞎逛了那么久,饿了也正常。”

  被人一眼看穿,蕴璞吐了吐舌头,倒也不害臊,理直气壮道:“都快戌时啦,我就是饿了嘛……七叔,我们去吃什么?”

  顾言恕笑了笑:“你想吃什么?”

  蕴璞嘻嘻一笑,拉长句尾道:“七叔,你上次说过的那个狮子头,我看就很好——”

  顾言恕笑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於菟,见於菟一脸的不置可否,眸中却隐隐有光,便点了点头,道:“好吧,既然都同意,那我们就去吃狮……”

  话音未落,齐王府的侍从急匆匆地跑过来,慌张道:“殿下,殿下!您快回去吧,夫人、夫人她……”

  顾言恩听着,慢慢瞪大了眼睛,顾言恕神情凝重起来,伸手推了推侍从的肩膀,厉声道:“走,立刻回府!”

  屋外是上元灯节,府内人影匆匆,面色凝重,顾言恕等在屏风外侧,听榻上玉壶一声接着一声的痛吟,慢慢攥紧了双拳。

  听府中人说,今日他带了蕴璞和於菟上街游灯市,齐王妃想他回来后定要忙到深夜,便想替他熬碗鸡汤,不想刚刚站到灶前,却受了府中野猫的冲撞,失足摔跤,她离生产不过月余,如此一惊,竟直接激的早产。

  本不足月,又赶上难产。自玉壶进了里屋到现在,已经有近四个时辰了。

  顾言恩站在顾言恕身侧,拧着眉头担忧地望着他。

  良久,天边擦白之时,屋内终于传出了第一声啼哭,顾言恕刚刚松下一口气,便见暗女绕出门来,满手的血,眼角挂着泪珠,颤抖着唇,却说不出话。

  顾言恕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绕过暗女,向屏风内望去一眼,登时愣在了原地。

  顾言恩向里面看了一眼,周身一颤,立刻回身去看顾言恕的神情,见他一脸的空白茫然,只恨自己没有实体,不能立刻把他的眼睛遮起来,亦或将他死死按入怀中。

  无论如何,这也太残忍了。

  玉壶的面色苍白发青,满头的细汗,一只手紧紧揪着榻边的木椅,看起来疲惫极了。半阖的眸中,瞳仁已经涣散了。

  暗女站在他身后,颤抖着声线,带着哭腔说:

  “殿下……节哀。”

  顾言恕缓缓转过头,茫然地看向她的眼睛。

  府内兵荒马乱,哭声阵阵,顾言恕坐在廊边,攥紧了手中的酒杯。

  他没有哭。只是有些茫然。

  顾言恩坐在他身侧,看他这幅神情,愈发揪紧了心。

  身后遥遥传来脚步声,顾言恕没有回头,那人停顿一瞬,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七叔……”

  小姑娘嗓子还是哑的,声音发紧,眼眶通红,却拿起一边的酒坛,为自己也倒了一杯。

  顾言恕稳住声音,轻声道:“蕴璞,是不是有什么事?我马上去处理,不要担心。”

  蕴璞却摇摇头,说:“於菟有在帮忙,盼兮他们也在。七叔……我就是来看看你。”

  顾言恕一愣:“看我?”

  蕴璞点点头,闷闷地说:“我觉得,你一定很难过……”

  她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下去,喝得太急,忍不住咳了几声,顾言恕按住她的酒杯,刚要责怪她胡闹,便见她一语不发地又喝下去几口,将空酒杯放了下来。

  蕴璞说:“七叔……辛苦你了。”

  顾言恕颤了一下。

  他好像,一直在与人别离。幼时是亲生母亲,长大些是他一生的挚爱,父亲,兄弟离心,孑身一人,如今又轮到了他的发妻。

  忍着心间一刻不止的疼痛,独身背起重担行走数年有多累,他以为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晓了。

  蕴璞还在说什么,顾言恕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却忽的意识到一件事,顾言恩留下的这两个孩子,他一手看大的,当年只有巴掌那么大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像突然卸下一副重担一般,顾言恕垂下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德光十二年七月,圣上平定吐蕃,班师回朝。

  顾言恕自请降为郡王,卸去一切官职,前往绥云关。

  皇陵中点着昏黄的烛光,顾言恕跪在陵前,依律诵完了当日的经书,他白日值守于此,夜间便来此诵书。烛光闪烁之间,顾言恕的面容一半沐着烛光,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顾言恩跪在他的身侧,见他起身,下意识跟着他站起来,心间却忽的一悸。

  巨大的失重感袭来,顾言恩心下一惊,便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下意识向顾言恕伸出手去,顾言恕无知无觉,提着一盏烛光,慢慢转过身,向黑暗间行去。

  他沿着皇陵里深深的长廊慢慢前行,身形单薄,足音嗒嗒,像千百年都不会变化的钟声,渐渐消失在这片死人的居所之中,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眼前万物化作漩涡之前,顾言恩拼命呼喊出声,顾言恕顿住脚步,似乎正要回过头来,顾言恩眼前却沦为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在世界的缝隙里下沉,在漩涡间撕扯,如同风雨扁舟,良久的眩晕与颠簸之后,他又一次降临世间。

  他听到盼兮说:“司马氏谋逆,七殿下被贬至南海了!”

  ——万古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