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二章·万古尘·第二节

  当下时局紧张,虽说英国公谢俊策已然回军赶到,皇室仍是暂居襄阳。襄阳不比帝京,一时驻扎,难免紧张了些,皇室子弟无从像在帝京一般分散而居,泰半都居于襄阳古城之内。顾言恕转过拐角,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婴儿泣涕之声,登时一怔,循声而去,方见几个侍女女眷,怀中抱着两个数月大的婴儿,正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顾言恩见状一愣。

  顾言恕道:“於菟,蕴璞?”

  侍女先是下意识把婴儿护向怀中,见来人是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道:“见过七皇子殿下。”

  顾言恕问道:“这是怎么了?”

  侍女焦急道:“方才惊雷太大,惊着两位殿下了。哄了这样久,还是不见停,这些天舟车劳顿,本就休息不好,再哭下去怕是要伤身体了,可怎么办呀?”

  另一侍女道:“哭声不止,怕是吓到了。若是楚王殿下还在就好了。”

  话音未落,另一女子伸出手,悄悄在她身上拍了一下。那侍女这才反应过来,眼眶微红,连忙住了口。

  顾言恕沉默着站了一会儿,眸中明灭一瞬,伸出手去,示意那侍女把蕴璞送到自己手中,一边笨拙的托住她,一边伸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他,亦或是终于哭累了,蕴璞到了他的手里,哭声竟惊人地低了下来。

  小姑娘一边哭的眼角通红,一边睁开眼睛去看他。

  “……呀。”

  她伸出手,虚虚地攥成拳,在他身上轻轻敲了一下。

  顾言恕愣住了。

  蕴璞握成拳的小手一下下地落在他的胸口之上,不痛不痒的力度,却像一下下直接敲在了他肋骨之下,连心脏也传来阵阵隐痛。

  “四哥可想好给我侄女儿取什么名字了?”

  “我拟了几个,你来参详参详。”

  顾言恕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婴儿,低声念道:“璞玉浑金,天然美质。”

  顾言恩呼吸一窒。

  风吹开了殿内的窗。卷着他白色的发带飘到蕴璞的面前,小姑娘盯着那截白色的布条,似乎是觉得有趣,伸出手抓在了手心,终于止了啼哭。

  那边的成济小殿下见同伴止涕,哭声也跟着弱了下来。他自出生起,就并非爱闹的性子。今日如此放纵,已是罕见之事。

  几个侍女见状,纷纷松下气来,连声道:“定是七皇子殿下常来的缘故,小郡主记得了,这下可真是太好了。”

  顾言恩立在一侧,却是觉得阵阵酸苦上泛。

  顾言恕喉间发紧,阖起双眸,哑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再陪陪他们。”

  侍女一愣,其中一人胆大道:“殿下,这……”

  “说了叫你们出去,你们就出去吧。”

  听到这个声音,顾言恩微微一惊,顾言恕道:“霜姐姐?”

  来人一身白色丧服,额间同样系着白带,面色憔悴,眼下缀着如出一辙的青黑色。唇色发白,双眸似漆墨,虽疲惫至极,却仍是好看的。

  顾凌霜看了一眼顾言恕,对一侧的侍女道:“没事,这里有我看着。你们就先出去吧。”

  几位侍女犹豫一瞬,这才躬身道:“诺。”,退出了屋门。

  门扉吱呀合上的瞬间,顾凌霜卸下劲来,道:“她们已经出去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小七,不用忍了。”

  顾言恕勉强笑了笑,道:“霜姐姐,有你这样的吗……怎么说,也要给我留点面子呀。”

  顾凌霜哼了一声:“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还要担心这个吗。”

  顾言恕抱着蕴璞,低低地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指,在蕴璞挥舞的掌心处轻轻戳了一下,蕴璞收起五指,将他的食指攥在了手心。

  “……霜姐姐。”顾言恕忽道,“你也会痛吗?”

  顾凌霜道:“什么?”

  顾言恕道:“宇文铮死了,你也会痛吗?”

  顾凌霜沉默一瞬,轻声道:“一刻不止。”

  顾言恕看着怀中一无所知的蕴璞,小郡主歪了歪头,对他笑了一声。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他跟着笑了一下,眼角却渗出几点湿润。

  温热的液体沿着下颌淌下来,落到蕴璞的脸颊之上,小孩子不适地皱了皱眉,却将发带攥的更紧了。

  更多的泪水盈眶而出,听到顾言恩死讯的时候他没有哭,疲于奔波的每一个无眠的深夜他没有哭,跪在堂下为天子哀悼的时候他也没有泪水,可就在当下,他失了亲生父亲的侄女一无所知的对他笑起来的时候,他却再也无法抑制住心间的悲恸和永无止息的撕裂般的疼了。

  顾言恕的身躯低低地弯了下去,蕴璞被他护在怀中,跟着他的身躯一同颤抖,顾言恕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倒在地,起先只是细小的呜咽,逐渐发展成低低的悲泣,终于变成撕心裂肺的号啕。

  窗外是永降不止的狂风暴雨,芭蕉叶在风沙雨点间沙沙作响,窗内坐着的是两个未亡人,与尚未长大,便先失亲父的可怜孩童。

  顾凌霜深吸一口气,高高的昂起了头。

  她攥起一只手,眼边泛起浓重的红。

  顾言恩慌张地伸手去擦顾言恕的泪水,却只是徒劳。他望着自己半虚的身躯,沉默片刻,慢慢弯下腰,将顾言恕连带他怀中的孩子一同拥在怀中。

  就在这种时刻,他内心涌出切实的惶恐与绝望。

  他得回去,他必须要回到正确的时间上去。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复生,而是为了顾言恕的未来。他知道顾言恕不会被如此轻易的打碎,他一定能够坚持过去。

  但涅槃之路是要先经受死亡的,他要如何……才能舍得啊。

  时至正午,阳光极盛。顾言志踏着太阳之光,九五之冠流苏轻摇,缓缓走上最高皇座。先帝驾崩尚在丧中,故而他的登基没有礼乐,也无擂鼓。年轻的皇帝在洛阳城顶起天下,便是德光之初。

  顾言恩跟在顾言恕身边,心情复杂地看着顾言志踏上长阶。他知顾言志等这一天已然太久太久,可真的得到了这九五之尊的宝座,他生性多疑,对于其余皇子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

  顾言恩忍不住看了一眼顾言恕。自那次痛哭之后,顾言恕便再也没有崩溃过了。他本本分分的做自己的皇子,时常去照看顾言恩的遗孤,自襄阳到洛阳沿途炎热又仓促,他却一句抱怨也没有。

  一声不吭,一语不发,做当今圣上规规矩矩的兄弟。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

  顾言恩骤然惊醒,视线又落回去。顾言志举着一只酒杯,立于正午之阳下,庄严道:“而今东突厥占我帝京,侵我国土,已是奇耻大辱,自当驱除胡虏,恢复中华,还我帝京,再立正统!”

  他的目光扫过座下之人,一字一字道:“今我御驾亲征,定将东突厥贼人驱除中原,尔等,敢从否??”

  百官齐跪,并称曰是。顾言志将酒杯重重摔落在地,长袍一挥,当即封了英国公为征虏大将军,又几日,御驾亲征,这位新上任的皇帝一改其父作风,气势恢宏,杀伐果断,连战三年,终于将东突厥彻底剿灭,再无死灰复燃之机。

  德光三年冬,大雍迁回长安帝京。德光四年,天子封太宗六子为越王,顾言恕获封齐王。封王当立府,圣上拟了几处要他二人挑选,顾言恕却难得异议说:“这些地方虽好,但于臣弟而言,却是浪费了。”

  顾言志挑了挑眉,笑道:“哦?那齐王想去何处?”

  顾言恕静静道:“四哥……楚王曾经住过的地方,就很好。”

  顾言志闻言,思索一阵:“永兴坊久未修缮,又经战乱,怕是已然不比从前了。”

  顾言恕道:“臣弟一介闲人,永兴坊已经很好了。在那里,於菟和康哉郡主也舒坦些。”

  顾言志看他几眼,摇头笑道:“你呀你,真是……好,朕准了。你便将楚王府修缮一番,再用作你的齐王府罢。只是七弟,既已封王,亲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顾言恕垂下眸,沉默着点了点头。

  顾言恩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几年看下来,他如何不知顾言恕的心思,自回到长安城伊始,他便心心念念那座宅邸,如今得偿所愿,也算是这么多年灰暗生活中,罕有的一点“得”。

  顾言恕走下马车,抬头看了看楚王府光秃秃的门。

  东突厥在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几乎砸遍了城中所有的牌匾,自然也包括楚王府那一块。不知是出于什么理由,楚王府幸而未被突厥征用,荒芜几年,院中杂草丛生,城墙斑玛驳陈旧。

  他熟悉的楚王府,长长的回廊,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通通都埋没在萋萋芜草之中了。

  顾言恩跟在他身边,只觉得造化弄人,忍不住叹息。顾言恕看了一会儿,提步向府内走去,走过红木回廊,又拨开侧生的枝条,最终停在一间屋门之前。

  顾言恩立刻认出,这是他曾经的书房。

  顾言恕伸手推了推门,屋门发出一声凄厉的吱呀声,灰尘扑面而来,诡异的酸臭与霉味一同袭来,顾言恕以袖掩面,咳了几声,却还是迈了进去。

  他开了窗,不顾竹椅上厚厚的灰尘,直直地坐了下来。

  桌上还摆着他匆匆出行前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笔墨,现今墨已干,笔与宣纸黏在一起,再也化不开了。

  顾言恕四下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到一个木盒之上。

  楚王府他来的次数早就多到数不清了,这间书房也来过无数次。这个木盒,却是实打实的陌生。顾言恕犹豫一瞬,正要伸手去拿置于桌上的木盒,便听得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两个不过及膝高的孩子一上一下探出头来,惊喜道:“七叔!”

  顾言恕一愣:“蕴璞,於菟?”

  蕴璞得意地一笑:“你看我就说,七叔果然在这儿,於菟,你输啦!”

  於菟叹了一口气,好似很受不了一样,道:“你无不无聊?”

  顾言恕笑了一声,一边摇头一边走到他们面前,屈起指节,在他们脑门上一人弹了一下,无奈道:“不是让你们跟着玉壶她们好好待着吗?怎么又跑来找我了?”

  蕴璞讪讪一笑,摸着脑门,目光闪躲一瞬,看到他身后的事物之后,却是眼前一亮,喜道:“七叔,这就是你说的‘风水宝地’吗?”

  於菟也道:“我们听闻,七叔是来看父亲的宅邸了。就……”

  他没好意思说完,顾言恕却明白过来。是他平日有意无意的念叨此处,两个孩子心里好奇,又不敢明说。只好偷偷摸摸地跟过来,先斩后奏,仗着他宠着这两个小祖宗,罚也罚不重。 想通此节,顾言恕却是一怔。他平日甚少提及顾言恩,只在细枝末节处泄露些许,却不想已经被幼子看在眼里,在意至此。

  顾言恕心下一软,叹了一口气,一手托住一个,抱着他们坐到亭边去,指着一处宅邸道: “看见那间屋子了吗?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你们两个的。”

  他一边比划,一边笑着说:“那时候,你们两个才刚出生,粉雕玉琢的,别提多可爱了。”

  於菟难为情地移开了视线,蕴璞却兴致勃勃地问道:“七叔,那是我现在比较可爱,还是当时比较可爱?”

  顾言恕失笑:“都可爱,我们蕴璞什么时候都可爱,於菟,你说是不是?”

  於菟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

  顾言恩看着这一幕,无奈地笑了笑。於菟自小情绪内敛,被逼急了也只会脸红,顾言恕似乎是觉得他这一点格外有趣,总忍不住要来逗他,竟逗出了这么一副别别扭扭的性子。

  顾言恕又想起什么,接着说:“不过,你们父亲倒是说,那是我没看见你们刚生下来的时候。他说活像两只大老鼠,现在想想,哪有当爹的这么说的。”

  两个孩子一起长长地咦了一声,顾言恕连忙补充道:“不过四哥很喜欢你们两个的,可别听了这话就对你们父亲有什么不满,四哥可是要怪我挑拨离间的。”

  蕴璞看着他,忽然笑道:“七叔,你是不是很喜欢父亲呀?”

  顾言恕一怔,无奈道:“你这孩子,又在说什么啊?”

  蕴璞振振有词道:“七叔每次提起父亲的时候都很开心。玉壶姐姐说,人在讲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最开心了。”

  於菟点了点头。

  顾言恕看着他们两个如出一辙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又是一声叹息,抬手揉了揉蕴璞的头,道:“小小年纪……懂得倒不少。回头我该教训玉壶,别老在你们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

  蕴璞按着自己的头,不满的嘟起了嘴。顾言恕抬头看了看天色,沉默片刻,他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般垂下了眼,轻轻笑道:“是。我以前确实很喜欢四哥。”

  顾言恩心猛地一揪。

  在这个世界里,顾言恕对当初的事还一无所知,便已失去了所有得知真相的权力。他无从得知竹青色荷包的真相,也无从探觅皎夜之死究竟和顾言恩有无关联,顾言恕甚至无法质问顾言恩之所以保护他,是出于爱,还是因为愧疚。

  顾言恕的神情变得难过起来,蕴璞听不明白,顾言恕正在伤心这件事却是知道的。她与於菟对视一眼,正欲道歉,顾言恕便拍了拍他们的头,指着远处找来的侍女道:“去玩吧,这次可别乱跑了。”

  送走了两个小祖宗,他转身重新走进书房。犹豫一阵,还是拿起了那只精巧的木盒。

  木盒用的是香木,机关精巧,几年未动,也不见分毫损坏。顾言恕轻轻擦掉木盒上的灰尘,慢慢打开了盒子。

  只一眼,他便彻底愣在了原地。

  那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绸缎金锣,只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草草写就两个字——“子衿”。

  ——“有人不是说‘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吗?我就来了啊。”

  “四哥给我唱首歌吧?”

  往事如烟,历历在目。顾言恕望着盒中那张泛黄的薄纸,怔怔地、脱力地坐了下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顾言恩微微收紧了手指,苦笑着点了点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顾言恕把木盒阖起,置于胸前。他这些年来愈发瘦了,此刻眼眶发红,更显得脆弱又单薄。

  顾言恕轻声唤道:“四哥。”

  顾言恩的游魂立在他的对面,轻轻点了点头:“我在。”

  顾言恕笑了一声:“我想你了。”

  顾言恩闭起眼睛,道:“我知道。我也是。”

  顾言恕一边笑,一边伏到案板上,长袖之上尽是灰尘,他也不在意,只继续道:“四哥,若你在天之灵能听得到……我一切都很好,只是有时会很想你。”

  顾言恩笑了一声,眨掉眼角的湿润,轻声道:“又说谎来骗我。”

  你哪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