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一章·万古尘·第一节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如同在深海里下沉一般,顾言恩睁开眼睛,便觉出右臂一寒。先是噬骨的麻痒沿着臂弯蔓延而上,滚烫的鲜血瞬间便浸染了大半身躯,他下意识追着看下去,只看到一条了无生息的断臂,沿着石阶滚落而下。

  疼痛姗姗而至,他听见自己咬碎在喉中的痛呼,眼前事物皆沐于业火之中,视线仅扭曲一瞬,身后便是森森的寒意,顾言恩心下一惊,左手长枪倒转,咬牙向后刺去,却只闻得一声金石碰撞的铿锵,他后心一凉,整个身躯连带着向前踉跄一步。

  在一片茫然里,他慢慢低下头,看见一截闪着银光的刀刃。如珊瑚串珠般的鲜血颤颤巍巍地悬于刀尖之上,缓缓地落下去了。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巨大的耳鸣嗡嗡之后,他才终于回忆起此时之景,错愕与震惊席卷而来,穿透他心口的刀刃铮的一声抽了出去,顾言恩双膝一软,长河因脱力落下,他周身尽是半冷的黏腻血迹,更多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怀揣着深沉的疑惑与心惊,他重重地跌落在尘

  灰之中。

  此地是绥云关,贞曜二十一年七月,东突厥来犯,楚王顾言恩与羽林郎将宇文铮守关于此,因东突厥大军沿绥云关小道左右夹击,最终双双战死。

  这是他亲眼所见的,却并非真实。

  顾言恩清楚的记得,大军来犯之前,顾言恕擅自折返,误打误撞间斩断了那条决定生死的桥,他在这场战役里失去一条手臂,却万幸得以苟活。

  现下本应是天雍年间,当朝圣上是太宗七子顾言恕,是他的狸奴,这是他绝不会记错的事。

  可眼前所见,又是什么?

  古人云:“魂在则其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也。”

  现下本应是天雍年间,当朝圣上是太宗七子顾言恕,是他的狸奴,这是他绝不会记错的事。

  可眼前所见,又是什么?

  古人云:“魂在则其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也。”

  如坠深渊,顾言恩面前的烈火扭曲成黏腻的黑色漩涡,他尚未想通自己当下处境的关窍,便迎来一阵坠落的失重。狂风疾至,无数景色如同加速般被他甩在身后,耀目的白光席卷而来之时,顾言恩挣扎着向上望去,遥遥望见一座云端仙京。

  云端之上,立着一白衣仙人。仙风道骨,白须飘飘。他与云端之城的仙人短暂对视一瞬,便被彻底抛掷人间。紧随长久的失重而至的是微微的眩晕与刺痛,顾言恩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眼,让他彻底愣在了原地。

  襄阳古城,七月本是烈日高悬的时节,却像是应了眼前之景一般,天色灰沉,乌云滚滚,天气压抑又闷热,却不肯降下甘霖。

  乌压压的人群沿着长阶而下,额系白带,一身皂衣,百官肃穆,皇太子顾言志跪于最前,其后是其余尚且安在的皇子,太宗皇帝的棺陵寂于堂中,香火袅袅,一片沉寂。

  顾言恩微微发抖。哪里都不对劲,襄阳不对劲,当下场面也不对劲,太宗皇帝本不应亡命于此,一切都不对劲,他该是……!

  顾言恩猛地回过头去,神色罕见焦虑,慌张在人群间巡视一圈,终于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言恕跪坐在堂下,面色苍白,眼下缀着浓重的乌青,却是全须全尾,好好活着的。

  顾言恩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仿佛感知到什么一般,顾言恕微微抬起眸,向他所在的位置望了一眼。

  顾言恩几乎就要唤出声了。顾言恕却好像只是无意识地扫过一眼一般,又重新垂下眸,如一座冰冷的石像,重新沉寂了。

  顾言恩意念微动,身躯便自行前行。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双足,却无需用它行走。他可以开口说话,却不会有任何人听见。他能思,能想,能听,能说,甚至如活人般会疼,却无法干涉这个世界。

  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在这个世界,自己已经死去了。

  他是身为归人的死者,是活着的亡魂——

  但他的世界又如何了?身为天子的顾言恕现下如何?

  “楚王的衣冠冢,我已经下令在修了。”顾言志说,“我知你与他一向要好,老四战死,朕也很是难过。”

  顾言恩的思绪回归当下,发觉自身已不在堂中,周身是长长的回廊,比之帝京略显陈旧,周遭却栽满了芭蕉。

  顾言恕微微垂着眼眸,立于顾言志身前。他站起来,顾言恩才发觉他瘦的有多厉害,不久前分明还应是体型匀称,面色红润的皇七子,现在却单薄的像一张蝉翼薄纸。

  顾言恩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顾言志顿了顿,继续道:“老四与宇文铮战死,父亲又遭此横祸,现下谁也不好受。但你万万不可继续折磨自己,父亲与老四在天之灵,定不愿见你如此。”

  听到某个名字,顾言恕微微颤了一下。见状,顾言志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七弟,木已成舟,须知放下。莫要让情绪拖垮了你。”

  他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顾言恕木然的回答。又是一声叹息,拂袖而去了。

  顾言恕在原地沉寂一会儿,才提起脚步,沿着长廊慢慢前行。顾言恩的魂灵随他向前,虚浮在几步之外。

  天边遥遥传来一声闷雷,亮白的闪电擦破乌黑的天空。暴雨刹那间倾盆而下,连带着水汽氤氲的狂风,一同向顾言恕席卷而来。

  天降大雨,雨落狂流,来势汹汹的雨落到廊边芭蕉之上,便是阵阵噼里啪啦的雨打芭蕉之声。

  顾言恕单薄的衣袍在风中飘摇而起,又沉沉地落了下来。

  他歪头看了看廊边的芭蕉叶,又抬头看了看天。

  顾言恩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心间一阵酸涩。

  眼前人青涩,年少,面上没有那道狰狞的伤疤,双眸是黑色的,并无那只日后为人恐惧过也称赞过的金色眼瞳。

  但他也应该是鲜活的,是明艳的,他该驱马穿过帝京的长街,该在修武场上一剑惊鸿,他该有干百种活法,唯独不该在这里,像个死人一般对着暴雨惊雷木然又死寂。

  顾言恩颤抖一下,轻声道:“……别看了,狸奴,回去吧。”

  顾言恕微微一怔,如同听到什么一般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道:“四哥??”

  顾言恩错愕:“狸奴??”

  顾言恕伸出手,向他的方向踉跄一步,顾言恩向前行去,伸手去握他的手指,却是握空了。

  顾言恕苍白泛青的面上露出焦急之色,站在原地彷徨一阵,眸中光亮闪烁片刻,重又熄灭了。

  半晌,他自嘲般地笑了笑,摇头道:“我真是昏了头。”

  顾言恩怔怔地看着他的面容,艰难道:“狸奴……”

  顾言恕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成片的芭蕉与乌黑的天色,逆着狂风,大步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