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144章 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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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人来布置晚膳时,怀枳同张闻先的谈话已将结束了。

  张闻先已经年老,退野三年后,他的眼角已是皱纹密布,头发也白了大半。听闻了今晨朝议的事,他不顾家人劝阻,布衣入宫,一定要觐见皇上。但觐见之后,他首先却是请罪。

  请罪,因为他在三年前,没能真正地阻拦住齐王夺权摄政,也因为他在三年后的今日,竟然又被齐王拉出来成了众矢之的。

  焚香洗手之后,他捧出了一封木质的信函。泥封脱落,木纹皴裂,编绳已换过新的,小心翼翼地展开,再呈给皇帝。

  信函上是旧昭阳殿的戳记,和至为熟悉的骨色秀丽的字体。

  “吾之二子,长者定心猜忍,幼者锐气空浮,吾常恐己身没后,二子不能相保。忧思无极,夜不成寐,日间神思不属,头痛绵绵……太医嘱以归脾之方,黄芪、党参、白术、木香……阖殿药气,至阴至沉。所可喜者,唯幼女天真纯善,性如五行之水,能寓万物。吾又恐二子之不肖,致幼女之无托。唯唯,将军深思之……”

  长庆十一年,在庄懿皇太后傅氏与骁骑将军张闻先的斡旋下,长沙王怀枳远离京城漩涡,赴塞北监军练兵,六皇子怀桢留在长安,与隐太子怀松共参国事。

  ——“我只是时常感到对不起你们。钟将军那么厉害,可以帮皇上鼎定天下,而我,把你们的舅舅都折进去,也没有分毫建树。我总是怕,怕我……万一死了,你们分崩离析,可怎么办?”

  皇帝坐在密封的云母窗下,身前是一只雕刻盘龙的铜漏。漏箭无声地下沉,刻度落了半格,铜漏顶高昂的龙头便挪了几度,璀璨的金光折出数重阴影。数丈远处的帘帷之后,宫人们摆上了精致的饕餮纹青铜炉,底下煨着细燃的炭火,香气从盘着蛟龙的铜盖底下钻着小孔漫散出来,钻进张闻先的鼻子里,迫得他打了个喷嚏。

  皇帝像受惊似地忽然掀了掀眼帘。

  “陛下。”张闻先又重重叩下头去,“臣终究不能完成太后当年的嘱托……三年前齐王诓骗天下,臣亦无能为,至今煎熬备至,戴罪之身,死不足惜……”

  终于,皇帝开了口,还轻轻地一笑:“诓骗天下,这是您的看法,还是所有人都这样说?”

  张闻先将心一横,道:“齐王跋扈,这三年来,有识之士纵不敢谏诤,但都看在眼里。世上岂有闰紫之夺朱——”

  “张将军言重了。”皇帝却温和地打断他的话,“他是朕的亲弟弟,朕的东西就是他的东西,还说什么夺不夺的。齐王对朕也是同样,当年若没有他舍生忘死,长安早被叛军占领,到那时候,张将军又当把太后的嘱托放在何处?”

  张闻先颤巍巍的眼皮抬起,看见皇帝的神情坦坦荡荡,似是真的如此相信,也要求其他人同他一样地相信。张闻先只得叹口气,委婉地道:“不论如何,如今齐王还政陛下,万事归正,想必太后若九泉有知,也定会欣慰。”

  “张将军一片公心。”皇帝不冷不热地评价,身子向后靠了靠。

  一片公心……张闻先沉重地闭上了眼。

  他的确是一片公心。自己大半辈子戎马生涯,前后奔走,都不过为了报答傅将军知遇的恩情。但他没有想到,原来就在这一家之内,骨肉之间,竟也有那么多难以言明的嫌隙,他是到齐王摄政时才猛然惊悟。因此这三年来,他对朝事多有退避,自己主动往边缘上站,被朝臣讥讽也不在意。

  但如今齐王还要把他拎出来,他怎可能不惶恐?

  “陆长靖戆直,黄为胜刁滑,唯有张将军,一向公清明察,能慑服三军。这三年来,不任朝政,令名清高,朕同齐王都看在眼里。”皇帝审视着张闻先的脸,眸光静谧,修长的手指轻敲了敲下巴,似无意般道,“如今群臣汹汹,都以为朕与齐王不和,张将军秉一片公心,不会也这样认为吧?”

  张闻先咬了咬牙,冷汗从背脊上流下,一时不敢接话。而皇帝又笑:“张将军!待齐王将一身担子都卸下,金玉刀兵都扔掉,元会之后,他将是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了。这样的齐王,张将军,你也要逼迫他吗?”

  他笑得明明很随和,张闻先却被语气中的阴森震住。这是一句极具威胁的警告。抱着拳,指甲扣进肉里,只觉未来的路无比崎岖,就连他自己都开始不解:“既如此,那齐王为什么还要还政陛下?”

  以齐王当初雷霆平叛、夺军摄政的手腕,他不该是这样愚蠢而无远见的人啊!

  皇帝幽微地笑着。“远见”这东西,想必阿桢已自以为不需要。

  一个命在顷刻的人顾不上千秋万岁的梦了。

  皇帝若不是看穿了这还政背后的用意,他原也会高兴,但在命定的阴影下,权力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么重要的事。这是一种很难与人言的心情。

  “张闻先。”皇帝说出的每个字都好像在刀尖上滚了一遍,带着冷血的压迫感,张闻先再次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不论他给你什么,你都要接住。明白吗?

  “——他给朕的东西,朕也会接住的。”

  *

  张闻先走后,皇帝又接见了云翁及其弟子,谈了很长时间,直到外间再次飘起了雪才终于放他们走。皇帝感到一丝寒意,出来便见晚膳都已备齐,铜炉里羊腿的香味几乎都溢出来,齐王钟爱的小羊肉已经切好了薄片摆在盘中。他平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宜寿来向他请安,他的脸上才浮起平和的笑容:“他今晚也来么?”

  宜寿被这似有若无的笑意晃了晃眼,忙定神道:“来的,陛下。殿下马上就来啦。”

  皇帝温和地道:“那朕要去换一件衣裳。”

  过不多时,齐王牵着小世子梁隐来到,而皇帝也换上了清爽的浅青色袍衫,银线绣着文竹,衣摆下垂一方小玉,没有几分帝王气派,反而似一位脾气随和的富贵公子,还是读过很多书的那种。阿宝一见了皇帝,却先抱着齐王的腿不肯放,目光也躲闪着皇帝。皇帝并不多说,一掀衣襟坐在食案前,先将那铜炉的盖儿打开了。

  肉食的香气顿时弥漫全殿,云缭雾绕之中,阿宝耸了耸鼻子,呆呆地放开了齐王,跌跌撞撞地就往这陷阱扑了过去。

  怀桢看着便笑起来,也跟着坐过去,与怀枳面对面。先夹了块小羊肉,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听怀枳同阿宝问话。

  为了逃避课业,阿宝还算动了几分心机,嘴里尚塞满了肉,就一直叽里呱啦讲自己骑马的趣事。怀枳不动声色地听了大半晌,怀桢便在一旁忍笑,也不打断,直到怀枳终于找到阿宝一个吞咽的气口,不留情地发问:“《春秋》读到哪一年了?”

  阿宝终于垮了脸。接下来宜寿再给他夹羊腿,都不那么香了。待阿宝终于磨磨唧唧吃完了饭,怀枳就将他提溜到书案前,拿一卷书来讲解。阿宝好容易有了正形,不得不咬着笔杆子,脸憋成紫红色,睁大眼睛听皇帝的讲。怀桢便倚着梁柱,隔着纱帘,漫不经心地在后头看着。

  ——谁料大半个时辰过后,阿宝竟然坐得端端正正地睡着了。

  怀枳发现时,阿宝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鼻息声。

  怀枳被气笑了,拿简册哐哐敲了敲书案,回头就对怀桢告状:“是可以为天子乎?!”

  怀桢憋笑憋得辛苦:“他还小嘛!我小时候,不也是……”

  “你不是他。”怀枳却打断了他。

  怀桢耸了耸肩,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漫漫然地走过来,将阿宝抱到另边厢的小床上去。阿宝在颠簸中揉了揉眼睛,将醒未醒,怀桢便柔声道:“听故事吗?让皇上讲给你听。”

  “好呀好呀!”阿宝又开心了。

  小孩子的开心是真容易啊。怀桢回过头,带着几分暗示的意味看怀枳。

  怀枳叹一口气,只得放下了书,来到阿宝的小床边。方才的严师面孔还未卸下,表情很是生硬:“要听什么?”

  怀桢已经坐在床头,将阿宝抱在怀里,又掖好了小被子。“曹刿论战吧?”却是他说。

  阿宝懵懂点头,尽管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但还是攥紧了怀桢的衣领,表示自己很重视这个故事。

  怀枳便坐在床的另一边,一手撑在床栏上,一边拍了拍被子,开始讲故事:“十年春,齐师伐我……”

  故事虽短,但只要绘声绘色,便颇成跌宕之势。这也是怀桢小时候最爱听的一讲,怀枳讲了不知多少遍,早已滚瓜烂熟。起初还带着哄孩子的语气,但渐渐地,眼光上移,却看住了对面的人。

  阿宝睡着了。

  怀枳放在被子上的手动了一下,而后便握住了怀桢的。怀桢像有些吃惊,眼睫毛扇了扇。

  怀枳倾身过去,轻轻吻了他一下。“好听吗?非要听这个。”

  怀桢往后缩了缩,带着嗔怪横他一眼,他心中不由一荡。但听怀桢又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怎么还没有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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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关张闻先的剧情,可回顾26-1,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