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蔚来一向精于谈话不是善于,是精于——可以精确掌握谈话节奏和方向,甚至连最后的结束语都未卜先知这归功于他长期站在移意顶峰对思维和人性的洞察,从每一次的神色变化细微如眼纹的牵动都能推知对方的心情变迁。

  所以在柏情出口前,高蔚来已经得知她的答案并且探知她的坚定,于是心怀沉重没再多说,只是目视她离开的身影,还是不住地怅惘。

  在离开前,柏情义正言辞,表示她尊重他敬仰他,也相信他。希望他停止违规操作,并将“受害者”的神经世界恢复原状否则她只能走常规程序,向意识管理司上报此事。

  高蔚来目送她远去取出胸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长叹一口气颇为痛惜:“到底还是个少年呀。”

  从业了两年还像是个少年。以为风就是风云就是云一切的事态都有规可循一切的分歧都能拨云见日,就算是造作,都能姿态昂扬,仿佛头顶了青天白日,脚踏了大海山川。

  宁栾从特殊咨询组出来,心事重重进了办公室,“所长,小情来是为什么事儿呀?”

  “她知道新世界的事儿了。”

  “您……是怎么解决的?”

  “没有解决,”

  宁栾面对他的背影,皱起了眉头。被高蔚来常年带在身边,她学会了处事不惊的脾性,只是他是平和地吸纳,而她是玩笑着掩盖,但遇到此事,实在开不上玩笑,不禁表露出情绪,烦躁难安。

  高蔚来转过了身来,提起花洒,给茶花浇水,以流畅的弧度流下,渐入土中。他托住茶花花萼,仔细观察,查看有无冻伤。

  “对了,你去问候一下秦姨吧,看看小健近况如何。”

  柏情的那句“那非异性恋者呢”,意味深长,一直在他脑海里晃悠,快要晃出一场脑部震荡。

  ……

  三个小时后,秦姨坐到了高蔚来对面,玻璃杯换成了紫砂杯,花茶换成了小种红茶。秦姨虽然年过花甲,可精神硬朗,思维灵活,加之又是高蔚来的亲友,越发放得开,聊起了家常来。

  “小健呀,他现在好得很呐,本来就是个聪明孩子,落下的课快赶上了,如果来得及,明年就能参加高考,也不算太迟,就当是读了个高五,哈哈哈……我外甥家的孩子,也是他这种情况,外甥见小健进步惊人,也想给他闺女报个预约,现在号紧吗?什么时候能排上?”

  “这个比较难说。”

  “怎么了?排队的人太多了?”

  “秦姨,”高蔚来笑得和煦,“您不是说最近有个意识师,到你们家里复询了?”

  “对呀。”

  “她有说什么吗?”

  “她说一切正常,没有异常反应,”秦姨扶了扶眼镜腿儿,目光都花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高蔚来压低了眸光,往桌上一落,“不过她不属于我们所,而是沪安那边的专家。此次针对小健的治疗,因为改变了他的毒瘾,变化突出,所以她对此存有异议,特来所里与我们商讨此事。这次由她来做复查,也算是一种深入调查的机会。”

  “哦……”秦老太消化了一阵,意识界弯弯绕绕的关系她不懂,就重点关注了一个词:异议。

  “那检查完小健后,她对你们的技术,肯定满意了吧?”

  高蔚来叹了口气,眼尾下耷,无奈之态顿时显露无余,“目前仍然存在分歧,柏老师偏向保守,所以在理念上难免有碰撞。之后在委员会的组织下,我们应该会召开长期的讨论会,就相关问题做个商议,所以关于问题青少年的矫正,将会暂停一段时间。不好意思秦姨,目前您的外孙,无法进行预约了。”

  说完,他像忽然想了起来,又嘱托道:“秦姨,这些牵扯到我们内部事宜,因为咱们关系亲近,所以我跟您实话实说了,还劳烦您不要告诉其他人,影响到最终的决议。”

  ……

  送走秦姨后,高蔚来主动去找宁栾,和她并排着往实验大楼走,“还没联系到南艺芩家里吗?“”

  “没有,之前的号都易主了,而且还搬了家,公司也联系不到人,就像是……刻意躲了起来。”

  高蔚来盯着电梯的下行键,五官缩紧,不知是受宁栾影响,还是意识到问题的严肃,他喉头滚动,不住往下咽着唾沫,混合着满腔的烦躁。

  “再试着联系一下她的其他亲友,一定要把她找到!”

  ……

  第二天一早,柏情接来珺的信息,小健的奶奶打了她的办公电话,说是小健出现了异常状况,不方便行动,询问是怎么回事。

  柏情得知后,担心类似小芩,出现了失智,便带上设备和证件,前往检查。但是去了之后,发现小健并未在家,反倒是多了个两个人,一男一女,中等年纪,正襟危待,特意恭迎她大驾。

  以防万一,柏情拨通了来珺的电话,两人一直处于通话状态,手机藏在包的夹层里。

  “大娘,我听您说小健有了异常反应?”

  “异常?”秦姨抬了抬眼镜腿,明明目光是从下至上,却带着逼视意味,“他好得很呢,现在还在学习奋发图强!你莫不是希望他出点什么事?”

  柏情知道事情不太乐观,但仍然落了座,略微拘谨,一手资料包,一手设备包,坐着不比老虎凳舒服。

  “大娘,没有哪个意识师希望来访者出事。”

  “也是,”秦姨给她递了个鲜枣,好歹尽了下地主之谊,“那应该也没有意识师会希望来访者不好吧?”

  “那是自然。”

  “你觉得现在小健好吗?”

  “他目前看起来不错,但其实并不太好。”室内瓮热,茶几上都能捂层薄汗,柏情觉得鼻尖湿润,但忍住了没去擦。

  “怎么不好了?”

  “您难道不觉得,他变化过大了吗?”

  “对,是很大,戒掉了毒瘾,戒掉了恶习,变成积极向上好青年了,要是不大才有个怪哦!”

  “如果要从大脑上分析,会比较复杂,但我想说的是,理应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不至于……伤筋动骨。”

  “伤筋动骨?为了戒掉那些死毛病,伤筋动骨算得了什么?就像是肢体感染坏掉,难道医生会因为伤筋动骨,而选择保留坏肢吗?那不是体贴,是在害命!”

  柏情本来措辞小心,句句拘谨,被这么一反问,一时把控不住,压制的脾气也泄了出来,“难道在您眼里,他原本的性格、情绪和兴趣都是坏疽,需要全部截掉吗?”

  眼见着要谈崩,秦姨一把抢过送出去的大枣,这地主之谊不尽也罢,“兴趣?你指的是对男人的兴趣吗?那玩意我们不要也罢,截掉,统统截掉!”

  秦姨说着,双手往外抛,像是手里提了两袋垃圾,要从楼上直接扔进单元门口的垃圾桶。她表现得过激,身边的男女连忙轻声劝说,秦姨也自知失态,缓和了语气。

  “柏老师,我的孙子经历过总所的矫正,而且还过了观察期,所以我有充分的发言权。现在我作为家属代表向你表态:我觉得总研所推出的新咨询服务,真是好到家了!您也知道小健以前的情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他小时候我那么宠他,都想扔掉不要了。可是后来经过矫正,他变得多好啊——”

  秦姨拉起柏情的手,情到深处,眼里还冒出了水星子,“他不碰脏东西了,懂事了,知道孝顺长辈了,最关键的是,对人的审美正常了,及时从歪路上爬了回来,你说这多不容易啊!有多少孩子青春期都过完了,还是根烂苗子,只能坏到根里,抢救都救不回来!有多少孩子等着挽救呀,一刻也耽误不得,您看您,异议提得轻巧,这一耽误,有多少家庭耗得起呀!”

  秦姨的外甥憋了良久,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对呀,我闺女都大学毕业了,还没个男朋友,前段时间跟我们说对男生没兴趣,可把我们给急的!我们见小健都改了过来,还以为看到希望了,结果又来这么一下,可真是……太令人心塞了!”

  柏情气急反笑,眸光坚定得放光,“不好意思,关于改变性取向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持反对态度。”

  秦姨一腾而起,眼睛腿儿没跟上,歪了一边,斜斜挂在鼻梁上,眸光都折射出了利芒。

  “我问你,如果你以后的女儿是同性恋,你该怎么办?”

  柏情也起身,个头上压制了半截,方便她目光下瞟,字字明晰,“那我一定为她感到庆幸,没生在你们这样的家庭。”

  手扇得太快,划出了道阴影,一记耳光落在了柏情的面庞,因为太过响亮,将四周的一呼一吸衬得死寂。

  秦姨用扇巴掌的那只手,指着她直抒胸臆:“你看着,总有一天,意识界会为有你这样的人感到耻辱!满脑只有死板的规章,从来不知变通,从不曾关心真正的民情!”

  ……

  来珺旁听了全程,双手骨节用力,捏得发青,她恨不能在现场,为柏情提供实质性援助,而不是只是事后给出关心,还是远程模式。

  ——学姐,你还好吗?

  ——没事,不就是一巴掌吗?倒是让我更加坚定了。

  ——摸摸头。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你呀,如果能回来之后炖一碗蘑菇排骨汤,我可就太幸福了!

  ——好,我下班后准时回家,跑着回来!

  柏情挂掉语音通话,就绕到街区菜市场,各种果蔬挨挨挤挤,新鲜得掉色,入目之后争奇斗艳,她本来心情烦闷,都被这番亮丽冲散了许多。

  她目标明确,称了斤蘑菇和土豆,挑了两根蒜苗,又到肉铺提了袋排骨,回家放在了灶台上,等着来大厨回来开锅。

  下午一点,离下班还有四个半小时。晚饭有了着落,但是午饭还没解决,柏情从冰箱里倒腾出宽面,想将就做碗鸡蛋面垫腹。

  她冰箱门还没关,手机就有了动静,接起来一听,有人要请她吃饭,将她的午饭一并解决。

  ……

  午餐地点定在了家西餐厅,安静又偏僻,是个藉着吃饭名义谈正事的绝佳去处。柏情知道总所会动静,但没想到动静来得如此之快,而且实行动静之人,竟然是宁栾。

  不过见是宁栾,柏情也没有过分惊讶,她早知道她和高蔚来之间的亲疏,所以这次来上安,完全没有联系,反而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当年的无话不谈,已经生出了罅隙。

  菜已经点好,牛排意面,还配了杯味美思,柏情去后直接开动,嘴上也不迂回,“看高所长的意思,是不准备接受我的提议了?”

  “会不会是因为你的提议,有些欠妥?”

  餐刀切割瓷盘,划出凌厉摩擦,加深了人语的锋芒,“宁学姐今天来,是想教我认清,我的提议是怎么欠妥的吗?”

  “高所长的意思是这样的,这件事情你无需再参与,这几天的所有争论,就当没有发生过,你回沪安之后好好发展,他会妥善处理此事,让一切都步入正轨。”

  “另外,”宁栾将便利贴纸和铅笔推给她,“请你写下南艺芩家的联系方式,我们也会妥善处理。”

  牛肉切了一半,始终不断,连着条筋,下刀受阻,切也不是,吃也不是。柏情将其划到一边,不再理会。

  “所以,你们是打算向管理司和委员会申报,纳入常规移意操作,在全国普及?”

  “你也看到了,我们是在救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反馈是真诚的。”

  柏情胳膊肘支在木桌边,凑近了盯着她看,“宁学姐,你如果被威胁了,就笑一下。”

  宁栾瞪大了眼珠,脸皮绷得发紧,一张俊容,在黑发间衬得煞白,平日里少有的严肃。

  柏情倒是笑了,面颊上扬,“你们以为靠舆论,就能让我改变主意吗?那若是小芩的近况诉诸媒体,让广大民众来评判,舆论能让你们改变主意吗?”

  就着话音,她压住纸笔,将其原封不动推还了回去。

  ……

  下午一点,离下班还剩四个半小时,来珺看了看办公室的时钟,已经开始烦躁起来。在秦姨家中的冲突,充分指明了一件事:高蔚来已经意识到,柏情探访过总所的来访者,他对他们进行了“提醒”,充分动用起他们的支持力量。

  如果说之前,来珺对总所还只是怀疑,那柏情被扇了那一巴掌后,她几乎可以确定,以高蔚来为核心的班子,已经奔上了疯狂道路。被“改造”过的来访者,应该不在少数,若之后真的要对簿公堂,柏情需要更多的证据,至少是一份防止对方倒打一耙的证据。

  她放下笔记本,走向了林高懿的办公室。

  虽然现在移意记录大多电子化,方便存档调取,但咨询期间,仍需要手写笔记,这份笔记为意识师自己独有,无需提供给他方检查或查阅,所以在某些情况下,会最真实地反应咨询过程。

  神经世界的框架改变,数个来访者的世界相似,都出现了地面门——这应该是个成系统的新技术,既然成系统,那么在笔记当中,就会出现相似的痕迹,方便移意期间前后统一。没准高蔚来已经为它们取好了名字,就等着在正式的文件中崭露头角。

  来珺目前是林高懿的实习生,许多资料需要她来整理,进出办公室也方便,他的办公室如同他本人一般,随性自由,大大剌剌,资料稿件随处可塞。来珺翻找了一阵,凭藉着熟悉程度,没多久就精准定位,翻开了他咨询笔记。

  ……

  下午两点半,实验大楼,高蔚来目视屏幕,细胞的电活动,牵扯着数据条的变更跳跃,平时反应到他的大脑中,就是意义非凡的活动,但如今成了一团乱麻,搅人安宁。

  他带着林高懿到了102休息室,拉开小桌落座,掸了掸书本上的灰,“打出去的电话是你小组的,有查出是谁吗?”

  “应该是珺子,她是唯一一个实习生,平生也是最常接电话的一个。”

  “但是也不一定是她吧,毕竟电话公用的,谁都可以接。”

  “办公室里安好了摄像头,”林高懿一撩额发,为自己组里出了内奸而惆怅,“我刚刚检查,发现只有她进过我办公室,在找咨询笔记。”

  高蔚来不以为意,“可是若她参与到咨询当中,某些情况下,她也是可以查看的。”

  “高所,”林高懿靠近了他,“我托燕郊的辅导员问了,这个来珺和柏情的关系,不太一般呀……”

  “来珺……”高蔚来默念名字,他不记得这人是谁,只是大约有些印象。每年在这里的实习生很多,都在踊跃表现,想在所长心里挤出点位置,争取毕业后留下的机会。优秀的一大把,普通的优秀,也就成了平平无奇,入不了所长大人的眼。

  但从现在开始,她对于他不再是普通人,他记住了这个名字——来珺,有来无回的来,美人如玉的珺。

  高蔚来取下手帕,将桌上的积灰擦尽,书本收拾整齐。他擦了很久很久,直到桌面再无一丝灰渍,直到在大脑之中,一副完整的计划图存档完毕。

  他将手帕折叠好,扔进了废纸篓中,这张手帕细软,绣有春苗润雨,他珍藏了多年,一向小心翼翼,但如今见它浑身发黑,便不再爱怜,说扔便扔。

  “把她带到这儿来吧,注意避开其他人。”

  ……

  五点半,柏情和南颂沟通完毕,她挂了电话,又想起了来珺,想等她回家谈谈心,说说今天的“奇事”。

  今天,她见了大多的人,斡旋其中、井井有条,虽然明面上光鲜亮丽,但心里积了太多的纷乱,只有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展露而出。

  目前危机环绕,但丝毫未减弱她对来珺的亲密,时时刻刻都惦记她,想和她说话,听她的声音,吃她做的菜,想揽住她,和她翻来覆去说最没用的闲话。

  她给来珺发了条信息,接着将手机搁在置物架上,全程耳朵竖起,但一直没听到消息提示。排骨洗好沥干,蘑菇洗净切好,葱蒜姜摆得整整齐齐,万事俱备,只差大厨。

  柏情擦干净了手,忍不住又发了一条:菌宝,到哪里了?加班了吗?

  等了十分钟,依然没回复。

  柏情知道,来珺在路上时,不会看手机,但是从下班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这就是倒立着用手走,也应该走回来了。

  时间越久,柏情心里的不安就越浓郁,之前这份不安属于自己,属于南艺芩,她以为来珺只不过在总所实习,无冤无仇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从她没回消息开始,不安感迅速膨胀,直到全部押在了她身上。

  柏情拨去了语音通话、视频通话、电话,无一应答,语音提示始终未变,腔调单调得可怕:“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稍后?稍后就能拨通了吗?

  柏情盯着来珺的头像,一个太阳卡通图,咧开大嘴,眉眼明亮,这张笑意酣畅的脸庞,如今直笑得她遍体生寒,大脑一片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