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1月8日。

  自从上了高中之后,高沐阳回家的次数变得稀疏,有时候一个月一次有时候两个月一次但是联系却没有断过,每个周末她都会给高蔚来联系慰问一下留守总研所的老父亲。

  1月8日这一天是周日又是临近寒假,高蔚来知道女儿兴奋所以一大早就等着她的电话,等着她叽里呱啦个大半天。但是一直等到晚上手机都没有响动。高蔚来按捺不住,冒着影响人家手机被没收风险,斗胆给她打了过去。

  响了许久,才接通,传来的声音有些凝涩像是闷了一天,嗓子还未打开。

  高蔚来察觉到不对,问得小心翼翼:“怎么了阳阳不太舒服吗?”

  对面沉默了下来,但不是真的安静无声因为他可以听到喘气声以及从指缝中泄露的抽噎像是一根细针明明细微无比却凌厉地扎刺着耳膜。

  高蔚来站在窗边凝望夜色天幕与地面辉映,光影倾泻,微微淡红,浪漫得悲丽,他无心看风景,耐心等回复。

  过了许久,他听见女儿下床的声音,关门的声音,捂住收音孔低语的声音——

  “爸爸,我被人强.奸了。”

  ……

  当天晚上,高蔚来开车把她接回了家,让她洗了个热水澡,给她准备了最柔软的毛绒。见了绒毯,高沐阳赶忙将全身包裹,蜷在沙发上,直到确保全身密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虽然暖气充沛、绒毯厚实,但高沐阳寒噤连连,高蔚来坐在她身旁,听她声音断断续续,讲述事情经过。

  犯罪者名叫柯醒,上城一中初二学生,去年强.奸了隔壁班同学,被女生家长起诉,但因不满14周岁,不追究刑事责任,去公安局逛了一圈,又回来了。他回来之后,学校里却流行起一种说法,两个人原本就有暧昧,发生性关系是误打误撞的事儿。

  最后因为名声不好,隔壁班的女生被迫转学。

  这次,柯醒又进了公安局,因为在强.暴高沐阳期间,被另一个同学发现,尝试阻止,柯醒上去就把人打成骨折,警告对方闭嘴保密。结果保密没保成,第二天,警察就联系了他的家长,将他请去了派出所。

  那位被打伤的同学,名叫吴跃然,为了保护受害者,没有说出强.奸一事,只以故意伤害举报柯醒,所以直到现在,高沐阳还处于风暴之外,没有人知道她的遭遇,也没有人前来过问,给了她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

  高沐阳想故作坚强,但是还是忍不住颤抖,她终于从包裹里露出手来,抓住了高蔚来的胳膊:“爸爸,我可以转学,但是别让他再从铁栏后出来了!求你了,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呀……”

  ……

  高蔚来没有报案,他很冷静,考虑得周详。

  对方今年还未满16周岁,就算可以判刑,但也会从轻或者减轻,而且如果以强.奸罪处理,伤害最大的依然是高沐阳。

  若他报案,根据回避原则,他甚至整个总研所,都不能会见嫌疑人,从而也无法参与到案件当中。

  所以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一直在关注案件走向,搜集最新进展。

  被柯醒打伤的吴跃然,是初三的学生,虽然比柯醒大一岁,但无奈个头比他小得多,抱着只断儿啷当的胳膊,举报他故意伤害,下手残忍,还威胁恐吓,行为令人发指!

  柯醒的家长全程陪护,了解清楚情况后,大为惭愧,惭愧之后,便反告吴跃然先动手,而柯醒只是正当防护。

  高蔚来知道真相,确实是吴跃然先动手,但吴跃然不能说为什么动手,他想保护受害者,不愿泄露强.暴一事。那个被迫转学的女孩,就是他以前的同桌,他不愿再看到有人离开。

  调查阶段,吴跃然和柯醒两家争执不下,都坚称对方具有主要责任。警方根据两人的伤痕,以及现场的搏斗痕迹,确认双方都曾动手,本想当做打架斗殴来解决,但吴跃然家里拒绝调解,咬死了告柯醒故意伤害,手法残忍,要是就这么放虎归山,以后多半得出人命!

  双方各执一词,最终警方申请让意识师出面,没有监控记录,就只有进入两位当事人大脑中,查看现场记忆。

  高蔚来作为一个意识慈善家,主动申请出战,协助警方调查实情。

  吴跃然有所顾虑,拒绝签写移意同意书;柯醒也有所顾虑,问:你们意识师,会偷看其他部分的记忆吗?

  高蔚来:“不会,只会查看案件有关记忆。”

  柯醒一听,没了顾虑,当即同意了移意。

  移意进行得异常顺滑,高蔚来向警方作证:柯醒先动手,事出无因,手法极其恶劣,吴跃然出于自卫不得不还手反击。折断吴跃然的右臂后,柯醒威胁警告他不准报警,否则将杀人灭口。

  听了意识调查报告,柯醒一家目瞪口呆,大为震惊。

  高蔚来彬彬有礼,向警方提出友好建议:“也许可以查查他以往的事迹,这孩子大脑的结构不一般,这次的打架威胁行为,应该是习惯成自然了。”

  警方一鼓作气往前一查,果然收获颇丰,翻出柯醒数次打架斗殴的陈年旧账,一件比一件生猛,但事后都神奇地偃事息人,无人过问。只不过这一次,他遇到了个不善的茬,准备和他死磕到底。

  一个星期后,吴家正式起诉柯醒,为自诉刑事案,当地法院受理。

  嫌犯被羁押后,学校里恢复平静,高沐阳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但很难恢复如常,她的心理如同一间木房,房梁被蠹损,随时可能坍成一片废墟。

  高蔚来用尽毕生所学,安抚她的情绪,稳定她的状态,改善她的心态。但是高沐阳的情绪一直低落不涨,高蔚来察觉出,她并没有说出当晚的全部实情,应该还有更恶劣的事件发生。

  他想移入高沐阳的大脑,了解实情,也方便治疗,但被她拒绝。高蔚来虽然担忧,但不敢着急,他最清楚心理上的创伤,需要时间作为辅助,得慢慢修复。

  高沐阳担心,柯醒出狱后将继续作恶,但是高蔚来让她放心,他会负责罪犯出狱前的意识把关,绝对不会允许他出来继续作恶。

  ……

  放荡不羁的柯醒被羁,少了这么一个不稳因素,上城一中一片祥和,但柯家却鸡飞狗跳,柯爸和柯妈的精神可嘉,一直在走动,疏通各种关系,将吴跃然追到校门口,一路逼问:为什么不同意移意?明明是起诉方,为什么不同意移意?是不是做贼心虚!

  最后,在柯氏夫妇的不屑努力下,事情终于迎来转机——他们向公安局提出申请,要求重新移意调查真相,而且这次需要同时进入原告和被告头中,对比案发经过。

  之前负责给柯醒做移意调查的意识师,是案件的利害关系人,无权进行记忆鉴定,因此证词也无效。

  ——因为他的女儿和柯醒发生过自愿的性行为,他心生不满,很可能做出对原告不利的证明。

  ……

  上城一中的祥和,给了高沐阳一个宝贵的缓冲期,让她得以从破碎中重聚起来,开始恢复,但宝贵的祥和没持续多久,终于和柯家鸡飞狗跳的步调统一。

  高沐阳正常上课没多久,课间进卫生间后,被拦住了里面。

  几个同学一脸厌弃,但还是保持着笑意,说的话甜甜唧唧,意味不明:“你就是柯大帅的女朋友吧?难怪这些天他进去了,你情绪那么低落,一直愁眉不展的,好像独守空房了似的!?”

  “闭嘴,别造谣!”高沐阳一脸怒气,却忍不住抱紧了自己,蜷缩起来。

  “怎么不是了,”当头的那位声音越提越高,“都上过床了,还不是女朋友呀?难不成是他强迫的你?没关系,他过几天就回来陪你了!”

  高沐阳感觉耳膜一震,头脑发眩,“你说什么?”

  “我说,他过几天就放会放出来了,你开心吗 ?”

  高沐阳转身就走,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冲出了包围。她没回教室,迳直去了初中部,她不相信刚才听到的“谣言”,她要找吴跃然证实,那些谣言都是屁话,柯醒会在少管所关到天荒地老,谁也不能放他出来!

  到了初三4班门口,同学纷纷看向她。目光怪异,告诉她,吴跃然已经两天没来上学了。

  碍于柯家的步步紧逼,吴家撤销了对柯醒的起诉,同意和解,表示在此案中己方也有责任,在打架前曾多次挑衅,才导致柯醒行为失控,出手伤人。

  迫于形势压力,吴跃然被迫转学,离开上城一中。

  高沐阳摇摇晃晃往回走,大冷天里,却走出了中暑的头重脚轻。她发现走到哪里,都有目光投来,似乎已经洞察一切,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但不论是那种目光,对于她来说都是一种驱逐,驱逐她离开学校,别在回来。

  她察觉到这所学校塌了,心里那座久撑的房子,也彻底塌了。

  ……

  高蔚来再次见到柯醒时,是在三个月后,也是在看守所内。他已经是司法机关的常客,上次放出去后,继续作妖,这次莫名其妙又被人举报,警方在网上查到其不法言论,将其拘留,进行思想教育。

  那天下着濛濛春雨,稠云如幕,日色沉郁,高蔚全身黑装,面色发白,像是才从灵堂出来,带来一身肃穆。

  在会客室,他移入了对方的大脑之中。神世里,柯醒的安全屋阔大又亮堂,成列的博古架,展示出他根深蒂固的恶趣味,思想凝固成了油画,画面湿亮,抬手去摸,能沾下一掌的猩红。

  他打量眼前这位客人,眼眸漆亮:“你长得很像一个人,一个我上过的人。”

  少年露出狡黠的笑容,还有一对虎牙,那是一种胜券在握时的自负,稚嫩地炫耀最深处的罪恶。

  “那天晚上,她一直哭,一直叫爸爸,希望有人来救她。那么大个人了,出了事还要叫她爸,真是丢人。我就跟她说:我就是爸爸,你把我当爸爸吧,爸爸来了!”

  少年说得眉飞色舞,全然投入当晚的愉悦之中。高蔚来只是安静而坐,如今他没了一点生气,目光淡如白布,面色寡如粗蜡,明明是最该展现温柔亲和的咨询时刻,却不见他一丝神色的变更。

  “你和我说这些,不怕出不了这看守所大门吗?”

  “怎么会呢,你的一张意识评估单,能阻止我释放吗?”少年开始玩指甲盖,百无聊赖,“就像上次,你给我做了意识调查,我不也是顺利释放了吗?”

  高蔚来法令纹路原本浅淡,因为上扬而堆得深刻,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意,笑得凌厉,唇角下落时,却是一片安然。

  “我不能阻止你释放,但我能让释放出去的人,不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