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之感席卷全身来珺还没来得及害怕,手部便感到一股力量,环绕于她的腕间与向下的引力抗衡。

  一时间她的身体僵持在试衣间门口,右脚悬空左手扣住门框身后的那个力将她往后拉,而没有跌落而下。

  这回来珺有时间看清脚底的情景,只见下面一片混沌光怪陆离,像是一口煮沸的浓汤,各色食材翻涌。她人虽然还在,但手里的衣服已经跌了下去,落下后没有泛起浪花不知跌入后会遭遇什么。

  一股恶寒,自她的背脊之中生起,涌入胸腔引起一阵晕眩。

  来珺侧头一瞥,见是白木青一手紧攥她的手腕脚步一退把她拉了出来。

  来珺落地后还有些余悸扶着镜门歇息了片刻重新打量这家衣店。

  她刚刚进来时觉得并无异样,但此刻经历了这场惊吓,再细细看来,只觉得格外蹊跷,连店员都消失不见。

  白木青已经换上了夏装,上半身一件Polo衫,下半身一条牛仔,比她看起来干净爽利了不少。

  “珺子,没事吧?”

  被她这么一关切,来珺心里浮起劫后余生的喜悦,但忽的又不太自在——明明她才是正牌意识师,理应是她“英雄救美”才对,但现在白木青“营救”她的次数,会不会过于频繁了?

  白木青倒没想太多,见她没事,便走近试衣间门前,向下打量,不久又蹲下身子,看得仔细。

  “这地道,挖得还真有点深。”

  “这是地道?”来珺缓了过来,语气恢复如常,“这应该是个窟窿吧?”

  一个2平方米的试衣间,只有四周围墙,下方像是根本就不存在,目之所及,只能看到一片混沌,各种光影融合交杂,地板像是塌了下去,被混成一锅煮了。

  说完,她又兀自思索起来,“可是单敏浩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

  “有这种地方,不正常吗?”白木青斜抬起眸子。

  来珺背靠衣架,没有立刻回话,沉思了须臾,动身往外走,“暂时说不上来,到其他地方去看看吧。”

  她经过了一排落地衣架,衣服密密麻麻,从后面转出来一个人,是刚才的店员,不知怎么又钻了出来,手里拿着衣架,语气依旧是客气有加。

  “您好,请问衣服合身吗?”

  来珺没有回答,反而向后退去,瞳孔睁大,警惕而视。

  白木青步子大,快速跟了上来,一见这店员,便“哎呀”了一声。

  那店员的面部扭曲,互相交杂,嘴角上翘,翘入了鼻尖,鼻梁右歪,与眼尾相连,与此同时五官边缘化得模糊,整个一看,像是哈哈镜中的倒影成了精。

  来珺刚经历一场变故,心理有了准备,此刻见店员顶着张不人不鬼的脸,也不想再看,伸手拉过白木青,绕过店员径直往外走。

  可是店员却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语气急切,“女士您好,您试穿的衣服呢?”

  来珺挣开她的手,指向衣店后部,“试衣间里。”

  店员往后看去,但并没有让路的意思:“那麻烦您和我一起去找一下吧。”

  白木青摊开双手,往店员面前一晃,“我身上单薄,不可能夹带衣物,这位女士外面是毛线衫,里面是打底衣,都能看得清楚,可没带什么东西走……”

  说着,白木青看向试衣间,话语一停,紧接着便一声低呼:“糟了!”

  她们脚下的地板出现了裂缝,从试衣间处蔓延过来,蛇形向外,宛如章鱼的触手肆意飞散狂舞,地表呈现坍塌的势头。

  白木青当即抓起来珺的手,抬脚就跑,猛地窜出店外,在街上狂奔。

  来珺天生不擅长剧烈运动,这突然一个八百米冲刺,弄得她气喘吁吁,跟在白木青身后,像被一架马车拉着前行。

  白木青回头一看,只见裂缝已经爬延到了街头,朝着她们奔跑的方向侵袭而来,速度越来越快,所到之处,地表震颤,裂口越开越大,其上的建筑设施纷纷坍弛,落入其中。

  白木青气息足地很,边跑边问:“珺子,撤吗?”

  来珺一咬牙:“撤!”

  ……

  观察床上,单敏浩睡得正香,来珺瘫在折叠躺椅上,大幅度喘了几口气。

  从神世里带来的体感,会延续到现世,刚才在大街上冲刺得过于猛烈,以至于都出来了,还上下气不接不顺。

  白木青好整以暇起了身,倒了杯水递给她,“缓一缓吧,压压惊。”

  来珺接过来,杯身带有水温,以及白木青掌心的温度,一个水杯便能让人平稳安宁,就像白木青的人一样——刚刚在神经世界,发现异常的是她,果断处理的也是她,她虽然接连惊呼了两声,但并不慌乱,像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面对山崩海啸都应对有方。

  室内没开空调,温度偏低,白木青拢了拢领口,在沙发上坐下。

  “真是奇怪,刚刚那是梦境吗?这梦的危险性也太高了。”

  郝岸扫了眼监测仪,“不是梦境吧,看脑电波的状态,他没有做过梦。”

  “那就奇怪了,不是梦境,但里面的事物都不符合现世规律,试衣间里没地板,店员五官没个正形,连地表都出现了裂缝,就跟神世版的末日一样。”

  “我听着,怎么像是精神病人的大脑世界?”郝岸解释,“精神病人的神经元连接出现异常,看见不存在的事物,听见不存在的声音,出现不合常理的想法,所以移意进去后,看到的世界也是千奇百怪的,不能以普通人的常规去理解。”

  “那这样移意的话,岂不是很危险?”白木青往扶手上一靠,撑着下巴。

  “是有危险性,所以对于这部分病人,我们尽量在其情况稳定时移意,而且即使要进去,也会做足很多准备工作,免得进去送人头。”

  说着,郝岸的目光落在单敏浩的脸庞上,见他睡得安宁,不禁压低了声音,“怎么了珺子,他的神经世界和精神病人的类似吗?”

  来珺自出来后,便一直在沉思,凝视掌中的水杯,目光落入其中,直往下沉。

  半晌,她才幽幽答覆:“有类似的地方,比如人物五官旋转、事物扭曲,这在精神病人的神经世界中很常见。”

  “所以他得了精神类疾病?”

  “有点像,但是不敢肯定。”

  “精神分裂?□症?妄想症?”郝岸喃喃起来,食指在另一只手掌里不断敲点,“我得去问问他们家的家族疾病史。”

  白木青面色疑惑,“如果真的是精神疾病的话,为什么医院那边检查不出来呢?”

  “有的精神类疾病,仪器是测不出来的,得观察症状……”郝岸说着,面色又暗了几分,“不过若真是得了病,事情就越发复杂了,很难确定诱发原因是什么。”

  来珺想起试衣间下的窟窿,窟窿里翻涌的混沌,开裂的地面,以及随之倾倒坍塌的建筑,她心里有了个猜想。

  “不一定是精神疾病,他的神经世界里,除了事物扭曲变形外,还出现了其他异常点,就像是……”

  “就像是什么?”白木青坐直了身子,满是好奇,眼神鼓励着她快快说出来。

  来珺没有“是”出个所以然,只是摇了摇头,“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太奇怪了……总之郝岸,你先去查一下他家的精神健康状况,看亲属里有没有患过病的。”

  精神类疾病,遗传的可能性大,如果父辈得过病,那子辈很可能具有易感性,在某些刺激下,就容易发作。

  这也是郝岸担心的一点,如果是少管所里的环境,诱发了精神疾病,本来疾病的鉴定就困难,如果还要鉴定诱发原因,估计这事还有的掰扯。

  果不其然,郝岸这一调查,就引起了孙西的强烈反应,她紧握住单敏浩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我就说了,那牢子里肯定有问题,不然怎么可能把一个健康的大活人,给憋出了精神问题来!?”

  郝岸欲言又止,真不知该说啥,虽然原则上说着公正吧,但他作为一个在编人员,于情于理是相信国家机关的正当合法,就好比十几年前,总有人觉得意研所伤风败俗,意识师就是潜入大脑,窃取个人隐私。

  近十年来,全国的意识师兢兢业业、小心翼翼,没出过什么岔子,名声才渐渐建立起来,郝岸知道被大众误解的艰辛,所以不想轻易去解读其他机构。

  丁冬见她这么快就盖棺定论,劝道:“孙姐,还不一定是精神问题呢!来老师都没给准信,你这么着急干嘛?别把情况想太坏了。”

  孙西看向单敏浩,只见他眼神空洞,目光呆滞,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反应。

  “他现在这个样子,不是精神问题是什么?难道是胳膊出了问题,大腿出了问题?说实在的,他从少管所出来后,我有检查过他的身体,没有发现虐待的迹象,当时还松了口气,觉得所里还真是教导有方,光靠教育,就把孩子给带上正道。结果没想到他们是玩阴的呢,不在身体上做文章,怕留证据,改成精神虐待了是不是!”

  郝岸见她越发口无遮拦,表情都拧巴了起来:“孙女士,没有证据的话,咱们还是少说为妙。”

  “没有证据?”孙西换了个说话对象,“来老师,你这次进去,有看到他的记忆吗?”

  “没有,他的神经世界出现了扭曲和变形,很多事物不合常理,不能久留。”

  孙西一愣,紧接着便是转为了惊异,“也就是说,记忆无法查看……”

  现在问单敏浩本人,肯定问不出情况,移入他的大脑,又看不到回忆,怎么看怎么是死路一条,找不到突破口。

  郝岸正想出言宽慰,却听来珺先开了口。

  “不过你放心,今天我们会和珞玉少管所联系,如果时间合适,明天我就过去一趟,确认在所关押的情况。”

  她话音落下,郝岸和丁冬同时侧目,一脸的不可置信。

  ……

  来珺说到做到,不过当天,意研所没和少管所沟通,而是直接和司法局联系,不管少管所时间合不合适,会见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这次副所长江平,亲自接待了咨询2组,还有所长黄添硕,也就是当初屡屡拒绝孙西,断不公开监控的那位狠人。

  黄添硕性子刚,听闻意研所要来拜访,还为了单敏浩那事,本来不想搭理,但无奈上级命令,只有在百忙中抽出空来,陪着贵客喝茶尬聊。

  来珺一来,没多客套,提到了监控的事,直捣对方的心窝子。

  黄所长最近已经对“监控”二字过敏,听到之后,眉头突突跳了两下,好不容装饰好的面部表情,眼看着就要毁于一旦。

  “来老师,这监控我是不会公开的。你说你要是在我这里出的事,我可以公开给你看,但那孩子是刑满释放后,在外面出的事!不能什么事都来找咱吧,这要是开了个头,那以后凡是释放的人有什么不对,都回来‘追根溯源’,你说咱这‘珞山少年犯管教所’,是开还是不开了?”

  他这番话,说得也在理。来珺知道,单敏浩本就是舆论关注的焦点,自从孙西打电话到省厅投诉以来,司法局便成立了调查组,约谈了少管所主要领导,也查看了相关监控。

  不过一番调查之后,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这才请意研所出动,希望从单敏浩本人入手,查明事件真相,避免愈演愈烈的纠纷。

  谁知来珺转了一圈,又转到了少管所,还是要拿他们开刀调查。

  “黄所长您放心,我不要求你公开监控,只是想亲眼看一遍,确认事实而已。”

  见她态度坚决,又有上级的指示加持,黄添硕挣扎了半晌,最后只能松口,吩咐监控中心做好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洗礼。

  在去监控室的路上,白木青给来珺使了个眼色,两人假借上厕所,在隔间里“私会”了起来。

  以防“隔间有耳”,白木青贴得极近,双手上抬靠在她的两侧,声音压得微弱,在她的耳畔轻声低语。

  “珺子,你真的怀疑这少管所有问题?”

  两人贴得太近,来珺像被点了穴,不敢动作,双手贴近裤缝,微微蜷在一起,活像是军训罚站,挺出了标准站姿。

  “怎么说呢,我不是刻意怀疑这里,只是单敏浩的神经世界,实在是太过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

  来珺张了张唇,顿了两秒,紧接着一摇头,“先去看监控吧,他们还在外面等着。”

  白木青见她又一次欲言又止,求知欲飙升,也不管一众领导还□□晾在外边,她只想和来珺贴贴,开启了刨根问底模式。

  “说嘛,怎么蹊跷了,你的小宝贝都要被真相馋哭了。”

  来珺瞄了她一眼,眼前这“小宝贝”还真有点宝里宝气。

  “……怎么说呢,他的神世里,有类似精神分裂的景象,但更为关键的是,地面之下出现了混沌,整个世界开始崩塌……根据现有的理论解释,这种情况要么是外伤影响,导致神经元损伤、大脑结构破坏严重,但是医院的检查排除了这一点;还有一种可能,也是我的猜想,有人严重侵害了他的意识,导致他精神和意志力崩溃,整个神经世界无法支撑,丧失了意识。”

  白木青听得认真,呼吸都调低了音量,“这么看来,他确实是经历过精神上的迫害?”

  来珺与她目光相触,深深点下了头。

  ……

  少管所里缺少生活气息,缺乏娱乐活动,缺少自由的芬芳,但唯一不缺的,就是监控设施,可谓是24小时无死角覆盖,让这群误入歧途的未成年人,随时随地体会生活的艰辛。

  来珺作为意识师,不用买车票,就能畅游世界的各个角落,到别人脑子里晃一圈,就是旅游了一个世界。

  这次更为特殊,她有幸观赏少管所的真实生活,把那几千个G的监控录像看完,她估计能写本三十万字的观后感,一跃成为“少管所所学研究专家”。

  因为之前接受过司法机关的检查,相关视频已经处理到位,单独把单敏浩的部分扣了出来,还经过浓缩播放处理,要半年才能看完的视频,四个人分摊任务,一天之内就可以搞定。

  白木青对于自己多变的职业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上午还在办公室拖地板的她,此刻坐在电脑面前“刷视频”,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后悔没带包蒜香花生来,边看边剥,剥完了分给来珺一半。

  来珺当场坐定,刷完了自己的监控量,全程面色无忧无喜,要不是眼珠子还在动弹,陪同的干警都怀疑她在对屏发呆。

  不过也不能怪她面瘫发作,毕竟看了一天下来,并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整个少管所就像一座封闭式学校,比起监狱来,多了教育和心理辅导。监狱重劳改,少管所重教化,其余地方差别不大。

  来珺去过监狱,了解里面的运作模式,套用过来,她知道单敏每一天的流程,都符合正常规定,虽然有过于严格的地方,但也情有可原,毕竟这是少年犯管教所,不是巨婴托管院。

  她看完之后,又找来了原版录像,把管教和单敏浩的对话,以及他们上课的内容,都挑来重复听了一遍,最后还是没有发现出格之处。

  最后咨询小组的四个人都完成了任务,一合计,发现你好我好大家好,完全挑不出毛病。

  黄所长本来就信心满满,面对来珺时,他理直气壮,那一双眉毛扬得,恨不能在额头上劈个叉。

  来珺忽略了他过于自信的表情,言语中依旧无波无澜,“黄所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给我的,只有三个月的视频,而单敏浩在这里关了一年,还有九个月的视频呢?”

  “不好意思,按照相关规定,我们这儿的监控最长保留六个月。今年七月份,单敏浩如期释放,我们没有义务再保存他的视频,所以前面的视频,已经被覆盖了。”

  “既然这样的话,”来珺眼波一转,看向了对面的监舍,“当初负责他那个监区的管教还在吧?”

  “还在,怎么了?”

  “麻烦您通知那位管教,我需要移入他的大脑查看记忆。”

  黄添硕面色一僵,眉毛瞬间降落了下来,“什么意思?”

  “监控的记忆可以清除,但人的记忆,是不会被清除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