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到,新娘子起轿。”

  一帘之隔,祝松予坐在喜轿里,双手交叠搭在膝上。他听着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热闹声响,神情恍惚。

  小时候阿奶总爱逗他,说等他长大了要给他娶一个漂亮媳妇,他就应如现在这样,在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与恭喜声中,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绕着城将他那位温婉贤惠的媳妇给迎回家来。

  他那时还小,一听这话就害羞,埋着头说不要媳妇只要阿奶。

  阿奶摸着他的脑袋大笑起来,说他还不懂,长大了就知道有媳妇的好了。

  祝松予长到20岁还是不知有媳妇的好处是什么。

  他刚才由全喜婆婆牵出门,那盛家的二爷就骑着马立在门口,上轿的时候那马还回头朝他哈了一口气,险些将盖头都给吹走了,把他吓了一跳,好在全喜婆婆眼疾手快又将盖头扯了回来,牢牢地盖在他的头上。

  直到他坐上轿子,将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祝松予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见他这媳妇着实不够温婉贤惠,头一回见面就纵马吓唬他。

  这才第一天,往后不知还要受多少惊吓呢。祝松予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为自己的未来而感到担忧。

  盛家作为上海滩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娶亲自然排场极大,送亲的队伍排得老长,一路敲锣打鼓,散发喜糖喜饼,将上海足足绕了一圈,才算是到了盛家。

  盛家祖孙三代住在一幢花园别墅里,从前祝松予只远远看过一眼,外面立着穿着制服的守卫,正对大门是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中间立着一座白色的喷水池,喷出的水珠在阳光下闪出七彩的光晕,煞是好看。

  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他这个小穷鬼竟被如此隆重地迎进这人人向往的盛家大宅。

  轿子停了,外面吹吹打打的声音似是换了一曲,帘子突然被卷了起来,透过那大红盖头,祝松予隐约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右手伸了进来。

  祝松予脑中一片空白,犹豫着伸出左手,轻轻地搭上了那只右手。

  就在那一瞬间,祝松予心中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手可真大啊。

  盛霁皖的手比他足足大了一圈,食指与虎口处有一层明显的硬茧。祝松予心里好奇,他生在这样的家里又不用干活,怎么手上的茧子倒比他一个天天做家事、握笔杆的还要多呢。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盛霁皖已经将他牵下来了。

  祝松予双脚踏在地上,一颗心却仍是飘飘忽忽的。他头上盖着盖头,看不清路,只能由盛霁皖牵着往前走。

  脚下是一色大红地毯长长地铺延开去,比一般的地面要柔软许多,祝松予却觉得这样软乎的地让他连路都走不稳。

  盛霁皖见他浑身僵硬,以为他是太紧张了,便好心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轻松。

  祝松予没想到威名响彻上海滩,黑白两道均要给他几分面子的盛二爷竟还有如此细心体贴的一面。

  然而他却没有被安慰到,心里反而更加忧惧了。

  盛二爷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说他有一位相识多年感情甚笃的红颜知己,只是因为身世之故不能迎娶进门,因而绝不会对他产生半分旖旎之情的吗?

  那他刚才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摸自己的手是什么意思?

  这难道不是勾引?

  不是他说,难道堂堂盛二爷就如此急色吗?

  他甚至还没见过自己的脸呢,难道说只要是个女人他便把持不住?

  祝松予虽未亲眼见过这盛二爷,但也对他早有耳闻。

  传言说他生得剑眉星目,端正俊朗,是上海滩有名的美男子,没有女子见了他会不动心的。

  甚至还有传言说,前朝有一位格格带着万贯家财南下逃难,自从见了盛二爷一面就对他念念不忘,成日到他名下的百货公司、歌舞厅等处所一掷千金,只为他多看她一眼。

  难不成传言都是骗人的?

  不然那神仙一般的人怎会变得如此禽兽?

  这分明就是个登徒浪子。

  想到这里,祝松予立即不动声色地将距离拉远了一些。

  然而他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盛霁皖的眼,只是他没多想,只当是新娘子害羞。

  只见他握紧了祝松予的手,主动往他身边靠了靠,尽量放缓声音安抚道:“别怕,你跟紧我,一会儿拜了堂回到房间你就可以休息了。”

  这盛家也是奇怪,住在这样的西式大洋房里,出入皆是气派的小轿车,婚礼却一定要遵循旧制,按老祖宗的那套规矩来。

  祝松予顶着盖头看不见前面,低下头只能看见脚下的那一小段路,盛霁皖一走近,他便看见了他那双绣金缎面的软底鞋。

  祝松予偷偷比了一下,他不仅手比自己大,脚也要大上一圈呢。

  祝松予心想,这么大的脚,跑起来一定很快吧。如果自己现在甩开他奋力往外跑,说不定立马就会被他追上,然后被他拎着脖子抓回来。

  祝松予又默默叹了口气,他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一份苦差事。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就是想反悔也不成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祝松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与威名赫赫的盛二爷拜了天地,在连绵的掌声中被送入了洞房。

  祝松予苦中作乐地想,自己这媳妇生得这样高大,不知阿奶满不满意。算了,若是阿奶不满意,过个一年半载的,就将他休了,到时再娶一个。

  真到了那个时候,阿奶的病也该治好了。他们一家人就能和和美美、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了。

  “罢了罢了,人都走了,先吃点东西吧。”

  祝松予如此想着,无论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祝松予早就被床上的桂圆红枣莲子膈得难受,见外人都走了便立即站起身来,一把掀开盖头扔在一旁,活动起浑身筋骨来。

  小桃特意挑了一块小巧的点心,小心翼翼地避开祝松予的口脂,慢慢地送进他的嘴里。

  “也不知道小姐那边怎么样了。”

  这小桃正是昨日做主将祝松予绑了的小姐的贴身丫鬟,如今为了演戏演全套,也让她跟着祝松予陪嫁。

  祝松予昨天一夜没睡,今天天蒙蒙亮就被抓着化妆穿衣,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整个人又困又累又渴,几乎已经撑不住了。

  祝松予拿起糕点直接一口下肚,又抓着茶壶对着壶嘴猛灌了好几口水,肚子才算是叫得不那么厉害了。

  不知是太饿了,还是盛家的厨师着实水平高,祝松予只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糕点,又连着吃了好几块,把嘴塞得满满的。

  那小桃见他这副狼吞虎咽的模样,不由着急道:

  “哎呀,你小心点,别怕口脂给蹭没了。”

  祝松予不理她,兀自吃了个爽快,才打着饱嗝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你家小姐跟她那情郎的船是中午开,现在早都走了。我看你也别担心他们了,先担心担心我们吧。”

  那小姐算盘打得好,祝松予这边替她成亲拜堂,她就趁着这个时间与心上人上了去往香港的船,两人从此双宿双飞。

  好在她还有点良心,把贴身丫鬟小桃给祝松予留下,让两人有个照应。

  “我今天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咱们的计划败露,还好顺利拜了堂,没出什么岔子。”小桃将手按在心口,仍然心有余悸。

  祝松予也正了正脸色,对着她道:

  “我看这盛二爷不像是个好糊弄的,从今日起,咱们必须处处小心,不能露出一点马脚,否则,不止你我,就是你家小姐也要遭殃。”

  这小桃也是个胆小的,自家小姐一走便没了主心骨,被他这么一说也紧张起来。

  “你说得对,从今日起,我就当你是我家小姐了,咱们可一定得演好这场戏来。”

  两人达成共识,小声计划着往后该如何在盛家待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就隐隐传来一阵声响。

  两人对视一眼,祝松予立即坐回床上,顺手捞起一旁的盖头重新盖回了头上,小桃则将桌上的杯盘摆放整齐,规规矩矩地立在祝松予身侧。

  祝松予无端又紧张起来,门外的脚步声似乎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上,让他忍不住神经紧绷,甚至没有注意到手指不自觉地将前膝的喜服都揉得皱巴巴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门外,而祝松予的心也在此时提到了嗓子口。

  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盛霁皖走了进来。

  “姑爷。”小桃抬起头向他问候一声,又立即低下头来。

  盛霁皖点点头,径直走到祝松予面前,又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赏钱赏了小桃,示意她出去。

  小桃犹豫了一下,不太放心留祝松予与他两人在房中,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忧心忡忡三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门被合上了,盛霁皖拿起桌上的喜秤掂在手里,来回踱步,却迟迟没有掀开祝松予的盖头。

  盛霁皖素来不喜装饰,他的房间也沿袭着他本人的风格,从来没有多余的布置。

  今日因为娶亲,柔软的席梦思换了大红鸳鸯的被面,窗上也贴了双喜窗花,桌上摆了手臂粗细的红烛,这番变化,让他都有些认不出自己的房间了。

  眼前的女子,是母亲还在时给他定的娃娃亲。

  那是多少年前,那日母亲满面笑容地回到家中,将他抱在怀中,高兴地告诉她,自己的闺中好友生了一个女儿,两人幼时就约定好,以后各自生了儿女,定要结为儿女亲家。

  他听母亲说那位姨姨与她多么交好,性子多么温柔善良,生出来的女儿定然与他十分相配。

  后来母亲过世,一年又一年,这家中关于她的印记也渐渐消散,唯有她常用的雪花膏还发着熟悉的幽香。

  这几年,老太太一催再催,要他早日成家。

  盛霁皖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心里烦躁得很。

  老太太一再劝阻他履行母亲早年为他定下的婚约,另择佳人,他却坚持母亲遗愿,将人娶了回来。

  如今人就坐在自己面前,盛霁皖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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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祝日记(多云)

  今天娶了一个大脚媳妇儿 (๑•̌.•̑๑)ˀ̣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