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松予交了拖欠许久的医药费,低着头走出仁济医院的大门。

  阿奶的病全靠医院开的药吊着,如今世道不好,药费也是一涨再涨,光凭祝松予给报社写小说挣的一点稿费已经难以为继,他必须赶紧再找份工才行。

  傍晚时分,下了班的职员与下了学的学生三五成群的走在街上,黄包车夫脖上挂着脏得看不清颜色的毛巾,拉着人力车躬着背穿行其中,远处的电车咣当咣当地开过来,许多人挤着上前,又被人扒到身后。

  祝松予叹了口气。

  他没读过几年书,只勉强将字认完,能写几篇小说登在报上赚点稿费已经千恩万谢了,去商事公司应聘人家是绝不肯要的。他也想过去码头做工人卖力气,可工头一看他的身板连话都没听完就把他赶走了。

  祝松予想起刚才在医院走廊里听人说新近开的纺纱厂在招工人,打算明日一早过去撞撞运气。

  世人都叹上海好,看不尽的灯红酒绿,叹不尽的浮华豪奢,可偌大上海滩,难道就容不下他与阿奶两个人吗?

  想到阿奶躺在病床上的虚弱模样,祝松予忍不住鼻头一酸,眼眶堪堪盛不住泪。

  他自小被人丢弃,若不是阿奶心善将他捡了回去,给他一口饭吃,说不定早就死在那个下着雨的寒夜里了。

  阿奶无儿无女,住在偏狭的弄堂里,给大户人家做帮佣,勉强将他养大。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良,祝松予长得格外瘦小,虽然已经二十岁了,看上去仍像十五六岁似的,比旁的成年男子都矮一个头。

  傍晚起了风,祝松予将身上的衣服裹紧,低着头贴着墙根快步走着。他得快点回家,争取多写些稿子,如果能进纺织厂当工,写东西的时间就大大挤压了。

  走着走着,祝松予隐隐约约听到巷尾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警惕地回头望了一望,没看见人,正要转回来,却被一个麻袋套在了头上,后颈一疼,眼前顿时陷入黑暗,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

  “小姐,这招能行吗?”

  “不行也没有办法了。”

  “可是、可是这样不太好吧?”

  “管他好不好的,难不成你想看着你家小姐我就这样被推进火坑?”

  “但这个人是无辜的呀。”

  “哼,你看这人浑身穷酸样,怕是连餐饱饭都没吃过,我这是送他去享福,他感谢我还来不及呢。”

  “不是......”

  “住口,你再啰嗦我连你也一起绑了。”

  祝松予已经醒过来了,后颈一阵酸痛,想是刚才被什么人用钝器给敲晕过去的。

  头上的麻袋还没取下来,祝松予感觉自己被反手绑在一把椅子上。他现在应该是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头顶的电灯发出滋滋的响声,透过麻袋的细孔可以看出房里不只刚才说话的两人。

  他没有声张,脑子里快速地转着,冷静地思考着当下的情景。

  现下世道不平,上海虽说还算安稳,但也有不少流氓土匪干着偷摸拐骗、打家劫舍的勾当。

  祝松予起先以为自己碰到了抢劫的小流氓,他不动神色地挪了挪身子,却发现裤兜里的钱包分明还在,况且哪有两个女人出来抢劫的,于是这个猜测立马被他推翻了。

  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绑匪?可绑了他又能拿来威胁谁呢?他唯一的亲人此时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况且除却阿奶也再没别人在乎他的生死了。

  再者说,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熨烫得干净整齐,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货,就是初出茅庐的绑匪也不会傻到绑架他。

  祝松予接着想到另一种可能。

  怕不是人牙子将他当作小女孩掳走,打算卖去大宅子里当下人,还是卖进窑子里伺候人?

  祝松予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罩在脑袋上的麻袋突然被掀开。骤然接触到光亮,祝松予不由眯起了眼。

  “呀,小姐,他早就醒了,正偷听我们说话呢。”一个身着白底蓝花布衫的丫鬟模样的女孩捂着嘴惊讶地看着他。

  祝松予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不动声色地环顾着四周。

  他被绑在一间柴房里,四周堆满了噼好的木材,头顶悬着一盏发黄的电灯。屋里站着三男两女,正中站着的是一个模样姣好的女孩儿,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身上穿了入时的洋装,此时正一脸盛气凌人地看着他。

  不过一瞬,祝松予就判断出她是这群人中的话事者。

  她的旁边站着刚才说话的那个丫鬟,看着比她要小一些,脸上有些怯怯的神情。

  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围在身后,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祝松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是谁,把我抓到这里来想干什么?”

  正中的女子走近了些,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他的样貌,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笑了一下,道:“干什么?当然是送你去享福了。”

  祝松予警惕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避开她即将摸到自己脸颊的手。

  “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现在放开我,我可以当作无事发生,既往不咎。”

  那貌美女子听到这话却并不当一回事,傲气十足地把脸一扬,竖起一个手指在他面前来回晃动。

  “不用怕,我不是来害你的,恰恰相反,我是见你可怜,好心替你找了一桩好亲事,小姐我送佛送到西,连嫁妆都为你准备好了。”

  祝松予顿时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亲事?”

  她那丫鬟见事已至此,也上前帮腔道:

  “我们小姐没骗你,确实是门好亲事,盛家二爷你知道吧?咱们上海滩多少姑娘做梦都想嫁给他呢。”

  叱咤风云的盛二爷他知道,数不清的姑娘家排着队想进盛家的门他也知道,可问题是——

  “我不是姑娘啊!”祝松予提高了嗓子喊道。

  那小姐将眉毛一拧,似是不敢相信他竟这样不识抬举,语气不悦道:

  “我好心将这门亲事让予你,你怎么这样不识好歹,乱说些什么胡话。”

  祝松予百口莫辩,急得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我没骗你,我真的是男人。”

  那小姐狐疑地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冷笑道:

  “你当我是瞎子不成?你连喉结都没有,分明就是女的。”

  祝松予急得脑门冒汗,不知怎么解释。他幼年时也很是疑惑,为什么邻居家大伯的脖子上有一颗鼓囊囊的东西,喝水时还会上下滑动,怎么他却没有。

  阿奶不懂男子有没有这物事儿都很正常,只好安慰道他年纪还小,再大些就长出来了。

  可直到他长到这么大,心心念念的喉结还是没长出来。

  没长出来也就罢了,如今还被人指着脖子说他没有喉结是个女的。

  一旁的丫鬟也点头附和道:

  “现在不比前朝,哪还有男子留长发,就连学校里的女学生都争着把头发给绞到耳后根呢,你的头发那么长,还说不是女的。”

  祝松予没想到自己一头齐肩发反倒还成为他是女子的证据,连忙摇头否认道:

  “不是的,你们听我解释,全因我家里穷,留长发是为了给人剪了卖钱补贴家用,这是真的。”

  祝松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只恨自己手脚绑着不能自证清白。

  听了他的解释,那一主一仆对视一眼,仍是半信半疑。

  后边立着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见她们拿不准,便出言提议道:

  “小姐,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是男是女咱们扒了衣服一探不就清楚了吗?”

  说完还一脸淫邪地朝祝松予笑了一下,露出一排发黄的乱牙。

  祝松予被他看得打了个寒颤,手臂上瞬间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那小姐一拍脑袋,这么简单的方式她竟没想到。于是她便朝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替自己前去检查一番。

  丫鬟会意上前,正要将手放在他的衣服上,那小姐突然想到了什么,咳了一声,朝那三个男人喝道:

  “你们三个给我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那三个原先还想趁此良机一饱眼福,谁知竟被小姐喝止了,站在最右的矮个儿不禁低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给咱哥儿几个看看怎么了。”

  那小姐抬高了声音道:“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明天起他可就是盛家的二少奶奶了,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看盛二爷的女人。”

  经她这么一说,三人不敢再抱怨,连忙转过身去,规规矩矩的用手捂住眼睛。

  丫鬟见他们已转过去,便放心上前,两手直接按在了祝松予的胸前。

  祝松予虽没上过几天学,但还是知道礼义廉耻的,此时被一个妙龄少女直接袭胸,脸上不禁红了起来。

  丫鬟感觉手下一片平坦,没有丝毫起伏。

  她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又摸了摸祝松予的胸,原本坚定不移的信心出现了几分动摇。

  不应该啊,女子再如何终归还是有两个小山包的,可眼前这人确确实实就少了那两团软肉。

  丫鬟惊恐万状地转回头看着自家小姐,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形。

  小姐见她如此神色,顿觉不好,立即自己上前,顾不得许多,一把将祝松予的衬衣给拉开。

  旧衣经不起她如此摧残,瞬间崩了两粒扣子,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衬衣下面没有寻常女子穿的肚兜,入眼是一片光裸的皮肤,平坦而紧实,没有一点女子性征。

  小姐愤怒地推了他一把,回身冲着那三个人大发脾气。

  “你们三个怎么回事,叫你们绑个听话的姑娘回来,竟然绑了个男的,你们究竟长没长眼睛?”

  那三个男人连忙转过身来,齐刷刷地朝祝松予看去,见他胸部果然没有半分隆起,三人对视一眼都道不好。

  站在中间那个连忙赔笑道:“这、小姐,您不能怪我们啊,您自己刚才也认错了。”

  小姐一双美目瞪得通圆凛厉地看着他们,怒气冲冲道:

  “那现在怎么办?你们赶紧再去给我绑一个回来。”

  那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皆是为难。

  “小姐,就这一个还是我们跟了好多天,看他没钱没势才敢出手的呢。”

  这几个人不过是那小姐雇的小流氓,一连几天被她颐指气使的早就心有不满,现在哪里肯再听她的话。

  丫鬟拉了拉小姐的衣袖,小声道:

  “小姐,明天就要出嫁了,现在再去绑一个肯定来不及了,要不你还是嫁了吧。”

  祝松予见事情有转机,也送了一口气,连忙帮腔道:

  “是啊是啊,盛二爷绝对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好夫婿了,小姐就不要任性了。”

  小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心中万分不愿。

  “你懂什么。管你男的好女的好,既然到了我的手上,明天你嫁定了。”

  祝松予从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这不都弄清楚了自己的性别了吗,怎么还不肯放人呢。

  “不是,这位小姐,你也看见了,我是男的!男的!男的!”

  “男的怎么了,不是你说的吗?盛二爷绝对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好夫婿了,这等好事就给你一个男的撞上了,偷着乐吧。”

  祝松予不禁怀疑这小姐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太荒唐了,且不说你的亲事为何要让别人代替,这世上哪有男子与男子成婚的道理。”

  那小姐似乎已经打定主意,气定神闲地拍了拍他的脸。

  “只要你不说,谁又知道你是男的。你看,我们几个不是统统都被你骗过了吗?”

  祝松予只觉得不可理喻。

  “我并没有诚心要骗你们,是你们自己没看清楚。况且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就算我同意替你嫁人,洞房之夜一样也会败露,到时你又打算如何?”

  小姐却似乎并不担心这一问题,她拍了拍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问得好,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早已打听清楚,盛二爷有一位相伴多年的红颜知己,只是据说出身不行,进不了盛家的门,偏偏二爷对她一往情深,有了她以后眼里就容不下别人了。你过门之后只管安分扮好二少奶奶便是,他绝不会碰你的。”

  合着这盛二爷是打算娶个摆设?

  祝松予觉得她一定是疯了,立即挣扎起来,想要使劲儿挣开身上的绳索。那几个流氓许是怕他跑了,绑得格外紧,任他如何用力仍是白费劲。

  “就算你把我绑上花轿,我一见到盛二爷,也会立即告诉他实情,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得逞的。”

  祝松予见挣扎不开,只好用言语让她放弃。

  小姐并不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平静地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听说,你还有个正在住院的阿奶,是不是?”

  祝松予心头一凉,顿时惊慌起来。

  “你们把我阿奶怎么了?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你阿奶的肺病已经拖了很久了吧?想治好可真不容易呢,我听说你连医院的住院费都交不齐,这可就难办了。”

  一说起阿奶,祝松予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怪他不争气,阿奶辛苦一辈子将他拉扯成人,可他却这样没出息,没法给她一个安稳幸福的晚年。

  可这乱世里又哪来的安稳可言呢?

  小姐见他情绪激动起来,便知道自己抓住了他的命门,于是接着说道: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只要你肯乖乖嫁进盛家,你阿奶治病的花费就全都包在我身上。”

  听她这么说,祝松予瞬间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又带着隐忍与犹豫。

  “你、你说的是真的?”

  小姐将下巴一扬,得意道:“当然是真的,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保证你阿奶能用上最好的药。”

  只有祝松予知道,此时的他内心挣扎得有多厉害。

  肺病不好治,阿奶吃了许多中药仍不见好,听说西医有效,他掏空了这些年攒下来的稿费才将阿奶送进医院,可药费又是一个无底洞。

  如果眼前这人真的能帮自己一把,那阿奶的病......

  一时间,祝松予内心里天人交战。一面是阿奶躺在病床上痛苦呕血的模样,一面是自幼习得的伦理道德。

  要救阿奶,必须要一大笔钱,他需要钱。眼前就有这么一个机会,只要他出卖自己的身体与意志,阿奶就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可他真的要这么做吗?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他?阿奶那边又如何交代?

  然而这个诱饵实在太诱人,让他实在无法不心动。

  挣扎了许久,祝松予最终开口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小姐见鱼儿果真上钩,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你不得不相信我。”

  “你......”

  见他即将发怒,小姐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安抚好他的情绪,让他按照自己的计划来行动。

  “能跟盛家结亲,你应该想得到我的家境定然不差,治病的钱对你来说也许是天文数字,对我来说却不过是九牛一毛。”

  小姐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见他面色稍缓,又继续道:

  “再说了,盛二爷你是知道的,咱们上海滩响当当的大人物,可以说半个上海都是他的,到时你代替我坐上了盛家二少奶奶的位置,还怕手里没钱吗?”

  祝松予的内心几乎已经倾斜了,但仍然有所顾虑。

  “可我毕竟是男子,时间久了难保不会被发现,到时岂不是死路一条?”

  盛二爷可不是个善茬,黑白两道通吃,要真是发现自己被骗,必然不会轻易饶人。

  小姐其实也并未打算让他一辈子做自己的替身,不过是想把他摆在明面上,好给自己争取一个时间差罢了。

  她早已想好对策,便道:

  “这个好办,盛二爷心中早已有人,你嫁过去之后他必不会亲近你,也不会给你过多的关注,你只需安安分分地扮好二少奶奶,谨小慎微,等过个一年半载的,找个机会假死逃脱便是。”

  “假死?”祝松予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觉得不太靠谱。

  “你放心好了,事情败露对我也没有好处,等我到香港那边安顿下来,会找人接应你的。”

  这话倒是实话。

  他与小姐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他迟迟不能从盛家脱身,对小姐来说也是一个莫大的隐患。

  祝松予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口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

  小姐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不太好。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算了算了,赶紧问。”

  祝松予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

  “你为什么逃婚?”

  小姐没想到他问的竟是这个,整个人愣了一下,面上忽然闪过一丝羞涩的神情,耳垂也有些微微发红。

  一旁的小丫鬟见她不自觉地流露出这幅娇态,连忙上前向他解释道:

  “二爷虽好,我家小姐却已经有了心上人,无奈家中长辈早已定下亲事。我家小姐是受过教育的新女性,定然是不肯像传统女子一般妥协的。”

  祝松予了然。

  看这小姐一身精致漂亮洋装,想来是大家族里受过西式教育的女性,主张恋爱自由,不愿听从家中安排也合情理。

  只是她虽爱得自由了,祝松予却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唱起旧时戏文里卖身救亲的折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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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行被扒衣服的小祝:可怜巴巴,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

  (拖了小半年终于开了!民国小甜饼,轻松无虐,史实勿究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