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温黎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压根都还没有骂够。
“你拦着我干什么?有什么好拦的?!你不好说的话我好说,反正我又不和魏伯住一起,得罪了他的亲戚又怎么样?”
他就是见不得李言风被人这么欺负,没有这样的,他气得脑壳都快冒烟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温黎越想越生气,干脆半道上直接回头,“不行,我还得进去骂两句。”
李言风又把他抱起来,挪去了更远一点的楼梯口。
温黎按着他的肩头,挣扎道:“你干嘛你放我下来!”
李言风本来也挺生气的,但是看温黎气成这样,他竟然有一点点想笑。
“那就是几个泼妇,”温黎咬牙切齿,还盯着病房的方向,“市井小民,流氓无赖。”
“好了,”李言风把他的脸掰过来,“别气了。”
转过墙角,他们进了相对密闭的楼梯间。
住院部基本都走电梯,楼梯宽不过两米,平时没人走动。
温黎吸了吸鼻子,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掏出口袋里的喷雾,深深含了一口。
李言风坐在他的身边,替他顺了顺背。
“你在笑?”温黎突然发现这一问题,成功地让原本就很生气的情绪更加暴躁了。
“没有,”李言风立刻严肃表情,“我只是……”
他只是觉得温黎这样很好笑。
分明就是一件跟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甚至两个当事人都没有任何表态,他一个局外人气得原地爆炸,不分青红皂白把人骂了一通,跟把冲锋枪似哒哒哒往外喷着火星子,把那几个大妈说得脸都绿了。
李言风又努力压了一下唇角。
他呼了口气,心里那股笑意随着时间慢慢淡去,很快又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
一种说不好的感觉。
有人替你生气,有人替你出头,有人知道你的委屈,还为你愤愤不平。
李言风瞥了一眼身边的温黎,对方屈着两条腿,手臂搁在膝盖上,背弓着,像一把蓄势待发的箭。
他又伸手在温黎的背上摸了摸。
“李言风,”温黎一改刚才的火气冲天,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你刚才一句话都不说,不会以为魏伯也这么想吧?”
李言风:“没有。”
如果魏振国也这么想,就不会骂出来那一个“滚”字。
但这也仅仅是停留在他不愿意认这个亲戚,至于怎么看自己,李言风也不知道。
“这就对了,”温黎突然站起来,“魏伯都把你当儿子养了,怎么会不相信你呢?他们就拿捏着魏伯没有孩子,才欺负到人头上,李言风,我们以后好好照顾魏伯,老了给他养老送终,不让他过得比谁差一点。”
这么一通规划后,温黎感觉舒服多了。
等他和李言风回到病房时,就只剩下魏振国一个了。
温黎弯腰收拾了一下刚才被打翻的水杯,洗好放回床头柜上,再坐到床边,认真对魏伯说:“魏伯,你不要多想,也不要担心。以后我和李言风就是你儿子,我俩伺候你,害你养老送终。”
魏振国闭着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单纯地不想理他。
温黎瘪了瘪嘴,求助般扭头看向李言风。
李言风揉了下他的脑袋:“让他睡吧。”
吃完饭,温黎也在医院里睡了会儿。
病房里恒温,不冷。李言风怕他着凉,给他盖了件外套。
等到温黎差不多睡着了,病床上的魏振国反而睁开了眼。
“天天跑过来也不嫌烦。”
李言风坐在床尾,正支起小桌看书。
“说话呢,”魏振国又道,“他不是晕车吗?”
李言风抬了眼:“他骑我的自行车。”
“可别了,再把那疯婆娘招过来。”
李言风稍静片刻:“我会跟他说的。”
当天下午,李言风送温黎出去。
两人在楼下,顺便说了魏伯不久前的诉求。
当然,李言风稍微含蓄了些。
“两头跑耽误时间,在学校好好看书吧。”
温黎担心道:“那你吃午饭怎么办?”
“我自己做,”李言风说,“医院里的饭也不贵。”
温黎打断他:“那没营养。”
“回去吧,”李言风直接无视他的争取,“明天不用来了。”
温黎眉头皱着,嘴角也跟着一起耷拉下来:“我刚跟魏伯说会给他养老送终,你这就告诉我明天不用来了?”
李言风摸摸他的脑袋:“听话。”
温黎顿了顿:“李言风。”
“嗯?”
他只是觉得,李言风好久没有这样跟我说话了。
“没事,”温黎垂着眸,低声道,“那你吃好一点。”
温黎回虽然被两人告知别再来了,但他还是会隔个一天就跑来医院。
有时带点新鲜水果,有时做点排骨炖肉。
每天跟送快递似的,生怕李言风少吃一顿饿瘦了。
十一月,天气转寒。
魏振国能坐在轮椅上四处看看,月底再做个检查,没事就可以回家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对于李言风来说,他已经一个多月没睡过一场好觉了。
魏伯出院那天下了场雪。
温黎过去帮忙,拎着日常用品。
出院前几天李言风就已经把东西一点一点往家里运,以至于真正出院这一天,收拾完发现也不剩什么了。
他们打了辆车,一趟全运回来。
车厂最里面的房间已经被收拾好了,魏振国不想上床,他要坐在他的晃椅上。
“不能坐吧?”温黎摸了摸晃椅靠背弧度,“会不会伤着腰啊?”
魏振国嫌他事多,自己撑着就要往上挪。
温黎大惊失色,最后还是李言风把他抱了过去。
“唉…舒服。”
魏振国没完全靠下去,就这么硬挺着腰,保持着坐在轮椅上的姿势
李言风进屋拿了个枕头出来,垫在他的后腰,他这才往后面靠了靠,又叹了声气。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魏振国眯起眼,用他那已经没知觉的双腿努力地晃了晃。
看着自己努力了大半辈子才挣来的车厂,心里五味杂陈。
“魏伯你也不嫌冷,”温黎又进屋拿了个毯子出来,“我盖上了啊。”
魏振国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又觉不着冷。”
“那也要盖着,”温黎蹲在他的身边,隔着毯子替他捏了捏腿,“医生说了还是要注意的,每天泡泡脚,有助于血液循环。”
魏振国闭着眼嗤笑一声。
“魏伯,你是不是不信啊?”温黎委屈道,“我之前说的都是真的,只要你想,我每天都来给你捏腿。”
“每天?”魏振国冷哼一声,“我问你,明年你考试走了,怎么给我捏?”
温黎手上一顿,接不上话。
“毛头小子。”魏振国道。
温黎咬咬牙:“我可以把你接过去。”
“我去哪就把你带到哪,校外租房也不是很贵,每天放学还是能给你捏腿。”
短暂的沉默后,魏振国不屑道:“你愿意租,我还不愿意去,我的店不要了?就为了让你给我捏个腿?”
温黎没想到魏振国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这个店。
这还怎么修车?坐着修?躺着修?
“魏伯,我明年就成年了,学校有奖学金,还能出去打工,能养活你。”
“得,”魏振国对温黎摆摆手,“你别跟我在这说,我不听你的。”
温黎嘴巴一瘪,站起来:“我说的都是真的。”
魏振国瞥他一眼,嫌弃得不行:“毛都没长齐还养这养那的,小病秧子,养好你自己吧。
温黎的话魏振国没当真,或许就连李言风也没当真。
他现在这个年纪这个状态,也的确难让人信服。
没有工作,也没有钱,甚至都没有个特别明确的未来,自己都难养活了,还养活别人。
温黎想到这就特别沮丧,想要快进时间的念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晚自习下课,温黎看着黑板上的倒计时,被纪律委员又减去一天。
只剩一百八十多天了。
时间说快也快,前几个月还叨念着不过一年,转眼间也就剩半年了。
他解决完手上的作业,收拾收拾回家。
客厅里,李拂晓似乎正坐着等他。
温黎稍感不妙,反手把门关上。
李拂晓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废话:“你在你舅那里拿钱了?”
温黎没想到会这么直白,但很快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啪”的一声,李拂晓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拿给李言风?谁让你拿的!”
温黎浅浅吸了口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和舅舅说好了,我会自己还的。”
“自己还……”李拂晓自言自语般小声地重复一遍,随后又用力瞪向温黎,“你用什么还?!”
“我高考后会出去打工的,如果考上好的大学,学校也有奖金。”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玄关换了鞋子。
和李拂晓多说无益,温黎现在只想回房睡觉。
“你长本事了,”李拂晓果然非常生气,“你现在翅膀硬了,也用不着我这个妈了,那么大一笔钱说给就给,别人说还你了吗?”
李言风不还最好,温黎压根没想着要还。
只是这话说出来李拂晓多少又要发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保持沉默才是最稳妥地避免争吵的方式。
温黎顶着满屋的沉默,硬着头皮走到卧室门边。
他听见李拂晓略微沉重的喘息,最终还是忍不住停了脚步。
“妈,”他握住门把手,垂着眸,“我困了,你也早点睡吧。”
而在几条街之外的车厂,李言风刚替魏振国擦好身子。
魏振国现在戒烟戒酒,整个人嘴里发苦,活得实在没意思。
不过这都是次要的,真戒了也就戒了。
让魏振国难以接受的,是日常地排泄问题。
虽然李言风照顾有加从不嫌弃,但他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上厕所还得打报告。
这比扒了他的衣服游街还让人难受,是一刀一刀的凌迟,生不如死。
屋外水声沙沙,李言风正在洗换下来的尿垫。
其实相比于一个月前,魏振国的状况已经好了许多。
最起码有意识能开口,上厕所的时候甚至撑得起来自己身子,不需要李言风的过多帮助。
作为徒弟,李言风也跟着魏振国有些年头了,自己的师父什么性格,心里也都有个数。
他尽量顾及着魏振国的感受,能不帮就不帮,能不看就不看。
只是就算这小老头再怎么要强,身边没人是肯定不行的。
明年自己高考后怎么办,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魏振国大概率不会跟着自己,可留在南淮,他要怎么照顾。
难不成真让他妹家的大外甥过来?
算了吧,李言风真的怕那一家子合伙把魏振国弄死。
拧干尿布晾好,魏振国在屋里叫他。
他进了屋,倒了杯水放在床头。
魏振国盯着天花板:“我跟你说个事。”
李言风轻轻应了一声。
“我干不动了,车厂总不能空。”
李言风猛地抬起眼。
魏振国苍老的声音仿佛一张枯槁的草纸,一字一句刺进李言风的心头,燃起灼心之痛。
“你别念了,在店里照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