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降落红场>第103章 一百零三、两个条件

  上了车,邵西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方添添发现他仍然在看那座冒着黑色雾气的炼人炉的囱顶,表情是焦灼的,又带着对眼前的留恋,不肯离开。

  方添添刚启动车子,邵西臣就转头问他要烟,“有陈皮爆吗?”

  方添添在储物箱里翻找,但只有两包抽剩的万宝路,他递给邵西臣一包,说道,“陈皮有苦味,谁都不爱抽,也就小野哥——”

  邵西臣没接万宝路,点燃细薄荷烟,不讲话,只是望向殡仪馆里绿茵茵的草地。

  方添添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发现石凳上坐着个小女孩。乌黑的头发,可爱稚气的圆脸,大眼睛里不断涌出眼泪。

  “她是小斐的女朋友,叫林子娇。”邵西臣说,“小斐特别喜欢她,手机相册全是她的照片。每个周末,他们都要约会。”

  邵西臣抽了口烟,薄荷香淡得隐约,他只尝到一阵苦涩,倒是有些像陈皮的味道。

  “小斐买了几十张植物园的门票,每次约会都要带她去看植物。去年冬天看腊梅,今年晚春他们一起去看了郁金香,小斐说不够漂亮,要带娇娇去太子湾看,那里花多,颜色也多。”

  “植物园里好像新种了几颗帝王椰,我看着也没什么特别。”邵西臣突然温和地笑起来,“小斐喜欢得不得了,说以后要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种帝王椰。墨绿细长的叶子,摸上去坚硬,树干粗壮,笔挺地耸立在那里。小斐总是要说,我长得像这些椰树。”

  邵西臣不知道方添添有没有在听,他似乎是抽离了,独自沉浸在这些回忆中。温暖的,宁静的,长满色彩斑斓的植物,弥漫着天然辛辣的绿叶香气。他继续讲,想永无止境地讲下去,讲一辈子。时间延长,邵斐似乎就能留在他身边永恒。

  “今年雨水挺多,小斐个小傻子,出去约会还不带伞,跟林子娇困在植物园的小雨林里出不来。打电话给我,我正要去自选模块培训,后来还是哥去接的。结果小野也傻,也没带伞,三个人到车里已经淋成落汤鸡。小斐这小子进门就跟我诉苦,缠着我要吃炸小黄鱼。”

  烟烧到头,邵西臣没发觉,火星在他手指上灼了一下。方添添帮他把烟蒂扔了,找出一只创可贴。

  邵西臣接过来,却只是捏着,他继续说,“小斐跟我说,过了暑假他会回加州去上学,因为林子娇的父母已经同意她留学。小斐很高兴,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小斐出事前一天给我发短信,说林子娇出国的手续办好了。九月份,他们就一起飞洛杉矶。”

  在这之后,邵西臣闭住了眼睛,他沉默地斜靠在座椅上,整个人显得疲倦,像干枯的植物。方添添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极为轻声,仿佛是死去了。

  天气炎热,方添添开了制冷。强劲的凉风吹在邵西臣脸上,吹动他浓秀的睫毛,吹得颤抖,吹得潮湿。

  “想哭就哭吧,你就当我是瞎子。”方添添点了根烟,发现那只猫爬进邵西臣怀里,用小脑袋蹭他的下巴。

  邵西臣还是没有动,脸又往一边侧过去。

  方添添抽完一整颗烟,从后视镜里看到有好几辆送灵车开上来,他打转方向盘往边上靠,让开了路。

  “邵西臣。”方添添突然开口,“我小表弟,才十六岁,吃着饭就被人捅死了。”

  邵西臣听到这里终于睁眼,转头看向方添添。

  “三年多了,我想起来还是觉得突然。好端端地吃粉丝呢,人就没了。肚子挨了一刀,他开始挣扎大喊,在地上爬,想跑。我跟小瑜哥他们正在外面抽烟。也是凑巧,那天天热,店里空调又坏了,里面待不住,我们就想着去门口吹吹风,没想到就出事了。”

  “我听到喊声转身就往里跑,但里面吃饭的那群傻逼他妈的尽往外涌。等我们扒开人冲进去,小铁已经没了。肚子被划开一个大口子,雪白的粉丝跟他的肠子一起淌出来。脖子上还有一个深深的黑窟窿,血还在喷流,洒了一地。那个场景真他妈的梦幻又诡异,我没想到人有那么多血可以流,像河一样,很快冲到我的脚边,我整双鞋都红了。”

  邵西臣声音沙哑,问道,“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添添发出讥讽的笑声,“不为什么,小铁根本不认识他。一精神病,受了女朋友的刺激就满街杀人。”

  “然后呢?”

  方添添摇头,粗鲁地骂了一句,“精神病能把他怎么着,社会弱势群体,一法律保护动物,最后判他无罪释放,治病去了。”

  “邵西臣,你说,我找谁说理去?”方添添讲到这里,车子突然熄火。他烦躁地踹了一脚离合器,试图重新发动。

  陈年旧车突突地暴响了好一会儿才启动,邵西臣听见方添添说,“不知怎么的,我有时候都觉得小铁没死。咱俩还是跟以前一样,一起逃学翘课,一起打架,偷偷抽烟,一起挨我妈的骂。我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小铁走得太突然,前一秒还在吃粉丝,后一秒就挨了刀。”

  “我当时正跟小瑜哥他们讲话,还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小子吃挺香的。然后我就笑了,跟冬瓜他们瞎掰扯。其实,那个精神病进门前撞了我一下,我骂他很凶,他也无动于衷,直愣愣地冲进去。”

  “我真是一点都没想到,就这人,杀了我弟弟。”方添添夹着烟的手在瑟瑟地颤抖,抖落一小片雪白的烟灰,散在他膝盖上,像开了一圈哀死的花。

  “我没办法跟我小姨交代啊,她用拳头砸我的脑袋,骂我带小铁学坏,非要去上云街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吃饭。她足足打了我四十多下,但是我也不觉得疼,那力道软绵绵的。没多会儿,我小姨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方添添朝邵西臣笑,眼角沾着一点晶莹潮湿的泪水,“他妈的脑出血,抢救出来还是瘫了。”

  这时,青翠的山岚上太阳升出来,光线强烈地晃动着,方添添抬手捂了下眼睛。等他重新与邵西臣对视,又露出了那种随意的笑容,“邵西臣,我没念几天书,不懂什么人生死亡的哲学,但是,小铁的事我算是明白了。所有的意外其实都是被安排的命中注定,我们改不了,也没法反抗,只能放弃,神给我们唯一的权利就是大哭一场。”

  邵西臣没讲话,方添添抬手拍他的肩膀,“想哭就哭,哭完了还得办事。”

  邵西臣抬脸,已经红了眼圈,但还是固执地摇头。

  方添添发出一阵叹息,他把烟头甩出去,脚想踩油门,但踢到了一只烟盒。捡起来,他突然惊喜地笑了,把烟扔给邵西臣,“你运气真好,下边还藏了一包,新的。”

  邵西臣拆了陈皮烟,重新开始烧。这种略带苦涩的熟悉气息,是陆星野的味道,他仿佛恶劣的瘾君子,深深地呼吸,汲取着这温暖宁静的香气。

  车子逐渐驶离殡仪馆,邵西臣透过车窗看到哭得泪流满面的顾远芝捧着锈红色的骨灰盒出来,她身边的邵孟齐惨白着一张脸,眼神混沌失焦,双腿一软,突然跪倒下去。

  邵西臣终于流下眼泪,他用力地攥紧正在燃烧的香烟,皮肉被火星灼出一阵淡淡的焦臭,但他没觉得痛。

  直回到陆家,邵西臣都没有再跟方添添讲话。方添添停车,费力地把邵西臣拖出来。

  进了门,邵西臣目光发愣,他茫然失神地望出去,好一会儿才看清坐在窗台边的陆元卿。

  天气炎热,陆元卿却穿着一条长裙在晒太阳。他闭住了眼,一张憔悴的脸被细碎的光斑割裂,明暗交杂,像捕猎的网。邵西臣觉得自己被这网囚覆、捉取,他突然产生了畏惧的颤抖,往后退,身体砸在冰凉的墙面上。

  这轻微的声响还是惊动了陆元卿,他转头看向邵西臣,十分艰难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小西。”

  陆元卿想站起来,但他身体孱弱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邵西臣。

  邵西臣见陆元卿腹部挺突,滚圆犹如一只绷紧的球,他知道,那不是肥厚丰腴的脂肪,是肝硬化导致的腹水。陆元卿的病其实已入膏肓,没法再转好,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小西。”陆元卿的声音很轻,叫他。

  邵西臣拖着一条瘸腿慢慢挪过去,走进陆元卿坐着的那片光里。他觉得浑身都滚烫起来,脸上很快烧得血红。

  “陆叔叔——”邵西臣在开口的那一刹猛地跪下去,他失去了力气,他不能再支撑,他想被击倒,就在这一刻。他不要再站起来,他认输,不再践行所谓坚强的人生准则,他只想跟上帝妥协。他忏悔,他认错,只要弟弟活过来,只要陆星野回家。世间的苦难那么多,他不想再战斗,他愿意就此放弃,他不要做勇士,他可以失败,没人不被允许失败。他不要失去,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次,为什么这次又轮到他,已经痛苦至死,可还没死,为什么还没死。

  陆元卿不断抚摸邵西臣的脊背,像是安抚,但邵西臣哭得太久,哭出了陆元卿的伤心与痛恨,他开始不可遏制地揪住邵西臣的头发用力摇撼,口口声声叫着陆星野的名字。

  邵西臣跪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他不动,像死后的塑,在经仇恨的煅烧,很快要化成灰。他是愿意死的,如果可以就此解脱,从所有的愧疚与自责中挣扎出来,他愿意现在就偿命。

  逐渐的,陆元卿的力气轻了,他松开手,像是在噩梦中惊醒过来,捧住了邵西臣的脑袋。

  陆元卿一边给邵西臣擦眼泪一边笑,“小野,不要哭,妈妈给你买玩具枪。”

  邵西臣紧张地攥住陆元卿的手腕,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陆叔叔,你看我是谁?”

  陆元卿慈祥温和地笑,眨着眼睛,泪水掉下来,却不说话。

  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魏瑜,他把邵西臣拽起来,解释道,“那天晚上之后陆叔就不太好,魔怔了似的,也不肯去医院。”

  邵西臣看着陆元卿,此时他重新闭住眼睛,仿佛闹累了需要休憩。

  “先出去说正事儿。”魏瑜架着邵西臣往外走,邵西臣不应声,神思还在飘荡。

  直到整个人倒在沙发上,覃宜山用指尖敲他面前的茶几,邵西臣才反应过来。他与覃宜山对视,终于坐直了身体。

  覃宜山以陆星野律师的身份同他见了面,陆星野承认了自己的一切罪行,这让覃宜山十分讶异,他叮嘱陆星野千万要改口,并咬死自己是受胁迫,拒不承认自愿杀人。但陆星野只是低着头,没有回应。

  “戴予飞那边的人我也见了。”覃宜山说时所有人都紧张地盯住他,邵西臣忍不住,急迫地问,“怎么说?”

  “有两个条件,做到了就改口,证明陆星野被迫杀人,并非自愿。”覃宜山说,“一是钱,第二——”

  覃宜山的目光突然锁住邵西臣,他犀利地凝视他,可哀地叹气,“你,要去戴予飞的灵堂给他磕头致歉。”

  “什么?”方添添愤怒不已,他低沉地吼了声,拳头攥得死紧。

  魏瑜红了眼睛,胸膛上下起伏,他深吸一口气,突然站起来,“他妈的欺人太甚,老子就没受过这个气,干死这些狗东西算了。”

  覃宜山皱眉,警示的目光射向魏方二人。

  邵西臣把魏瑜拉回座位,他没多犹豫,跟覃宜山道,“我会去,但是他们必须要为小野作证。”

  覃宜山缓和了神色,点头,“放心,我会去处理好。”

  “邵西臣。”魏瑜突然静下来,他看向邵西臣,邵西臣转头,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钱呢?”方添添问覃宜山,“要多少钱?”

  覃宜山比了一根手指,解释道,“黑熊那边要八百万,余下的各处要打点疏通。”

  “操,一千万,除非去抢。”方添添烦躁地扒自己的乱发,他看魏瑜,问道,“小瑜哥,怎么办?”

  “有钱,我有钱的。”陆元卿突兀的声音冲破了这片难忍的沉寂,所有人都看向他,这个头发稀白,形容憔悴,一夜之间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儿子的男人。

  “陆叔——”邵西臣站起来,他看到陆元卿急躁地往卧室里跑,他跌跌撞撞,差点被花架子绊倒,一边口中喃喃,“刀片给我们留了钱,有钱的,有钱救小野的。”

  刀片是岳川道上的绰号,邵西臣听陆星野讲过。至于钱,邵西臣也知道,岳川给他们父子存了笔干干净净的款子。他恐怕早已预料自己日后的下场,所以提前做好准备。

  邵西臣撑着拄拐走到一半,陆元卿便出来了。他泪眼朦胧,一双手剧烈颤抖,珍贵地捧出存折递给邵西臣,“小西,你去给他们钱,要多少都行,我们还有房子可以卖。”

  “好。”邵西臣接过来,翻开旧存折,魏瑜走上来,看了眼数目,眉头攒紧,又开始抽烟。

  “三百五十三万,差得远。”魏瑜在大厅里来回踱步,仔细琢磨衡量着,“这套房子不能动,否则以后住哪儿?再说,这破公寓能卖几个钱?岳叔一跑,警察满天下抓他,公司的所有资金现在被查封冻结了,动不了,他道上那些朋友也一样不能联系。”

  方添添站起来,提议道,“上川路那套房子在岳叔名下,卖了吧,少说能有一百万。”

  魏瑜点头,正要说话,陆元卿突然扑上来抓住他的手,急道,“小瑜啊,你去找明津,明津跟刀片二十多年的朋友了,一定能帮。他身家清白,不怕被查。”

  “知道了,我去。”魏瑜答应道,但他依然发愁,“还差一半呢,王叔最近生意好像挺吃紧,能借出来三百万算不错了,我跟几个哥们儿也凑不了那么多钱。”

  覃宜山坐在沙发上,他喝了口热茶,捏着杯子提醒,“钱拿不出来我可没办法了,毕竟是杀人的事,不是杀鸡宰牛的。”

  一切又陷入死寂,只有陆元卿低低的啜泣声,他哭得红了脸,歪倒在大圈椅里。邵西臣转头,看他瘦弱的肩膀耸着,身体像在恶劣地抽搐,骨头都要散掉。

  “我有钱。”邵西臣突然开口,“我有套房子可以卖,钱有五十万。”

  “你哪来那么多钱?”魏瑜惊诧地问。

  邵西臣咬了牙,声线绷得极紧,“小斐给的,他说碧水湾的别墅卖了也该有我一份钱,只是他不能多给,怕他妈妈骂,以后再慢慢还我。”

  魏瑜愣了片刻,鼻子泛酸,他没说话。

  覃宜山看了眼手表,站起来说道,“不早了,赶紧凑钱去吧。”

  他提起公文包,走到玄关换鞋,突然又回头冲邵西臣说,“戴予飞的灵位摆在他们德义堂里,那个打地下黑拳的红场知道吧?”

  邵西臣点头,“知道。”

  陆星野就是在那里被戴予飞请来的黑拳手打得满头是血,他忘不了。

  “在红场上面是戴予飞创建的会堂,牌位摆在那里,你记得去磕头。”

  邵西臣的手被陆元卿抓住了,他低头,看到陆元卿正以一种哀求而可怜的眼神望着自己。他朝陆元卿笑了笑,不自禁地挺直了脊背,回答覃宜山,“我去。”

  覃宜山穿上鞋,拉开门正要出去,听见邵西臣的声音,狠决锋利,铿锵得像是淬火之铁在强硬锻打,“黑熊拿了钱还要反咬的话,我一定,弄死他们所有人。”

  覃宜山惊愕地回头,而邵西臣抱住了陆元卿,神态柔和,宽慰道,“陆叔,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