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降落红场>第104章 一百零四、德义堂下

  陆元卿的身体差,但又不肯吃饭。偶尔神智模糊,喜欢看着墙上周小莲的照片发怔。

  邵西臣连哄带骗,喂了陆元卿一小碗甜麦片,跟魏瑜一起把人送到床上,这才回菁华苑。

  刚进门,三磷听见响动就警觉起来,它跑出去冲着邵西臣呜汪狂叫。邵西臣怀里的瘸脚拿破仑跳下来,重重拍了三磷的脑袋。

  一猫一狗又亲热地纠缠在一起,它们撞倒了茶几上的鱼缸,玻璃砸得稀碎,但邵西臣无心去收拾,他急着进卧室找房产证跟那几十万存款。

  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邵西臣膝盖疼得发麻,兜头彻脸都是热汗。

  置物柜、书桌抽屉、床底下的饼干桶,连地毯都掀了,邵西臣还是没找到那本房产证。他急得发疯,拽着床单使劲扯,席梦思也拖开了,依然一无所获。

  这本房产证是邵斐偷偷交给陆星野,由陆星野代替保管的。邵西臣知道,但没多问,在他心里,自己的东西就是陆星野的东西,陆星野想怎么处置都可以。只是如今正当紧要关头,想用却找不着,邵西臣实在后悔当初没多问一句。

  累得筋疲力尽瘫坐在床边,摇头电扇呼呼狂吹,邵西臣扯开衣服前襟想透口气。手指挑到一根细细的线,他低头,看到那两颗刻着他名字的金子。

  邵西臣心里一动,猛地站起来,磕磕绊绊跳向衣柜。他突然想到,陆星野学着周小莲的习惯,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衣服里。他的这份生日礼物,当初就被陆星野藏在羊绒衫底下。

  邵西臣打开衣柜门,一件一件仔细翻。最后,总算在自己那件淡紫色的羽绒服口袋里找到了一封雪白的信。

  拆开看,里面装着他写给陆星野的只有三个字的情书,一张银行卡,存着他所有的积蓄。

  邵西臣摸了另一只口袋,硬壳本,掏出来,果然是房产证。

  令他惊讶的是,产证有两本,一本是菁华苑这套旧公寓,另一本簇新,是九龙湾的高级江景房,产权所有人是他。

  一颗心砰砰直跳,像要撞出来,摔在地上砸得粉身碎骨。

  邵西臣忍不住哭,手也抖得不停,一张淡紫色的纸条从夹页间掉出来。他俯身去捡,腿折不拢,疼得直落汗。

  最后,邵西臣是以一种接近跪拜的扭曲姿势去阅读,陆星野的笔锋端正,比任何一张答题卷上的字都要漂亮。

  邵西臣的眼前模模糊糊,黑色的小字被晕开,但他看着,盯着,一直看进心里去。陆星野写:小西,以后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

  产证的登记时间是五月六日,也就是李霖问他拿房产证之后的半个月。邵西臣记得的,那天晚上,他跟陆星野说,我以后都没有家了。陆星野笑着骂他白痴,有自己在,他怎么会没家。

  陆星野把这个家记在心里,瞒着他去九龙湾买了套江景房。站在二十二层的高楼里,从洁净的落地窗望出去,他们可以看见蛟江粼粼的波光。每当夏日潮汛来临,江水涌起,滚出雪白的水浪,澎湃而美丽。

  邵西臣喜欢站在教学楼顶层的窗口看蜿蜒的蛟江,周末得闲,陆星野也会载着他去江滩看落日。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他们的人生将顺利平稳地行进下去,参加高考,上大学,一起住进这套房子,拥有属于他们的家。

  蛟江可以每天都看到,江岸美丽的金色落日可以每天都欣赏,他们就坐在阳台上,会拥抱,会接吻,会互相凝视对方而微笑。一切幸福都发生在他们的家里,陆星野曾经承诺过给他的家。

  当邵西臣把这两本产证交给魏瑜的时候又忍不住攥紧了,魏瑜看出他的不舍,开口道,“要不算了,我们再去想想办法。”

  邵西臣立即松手,用力摇头,转过身走开了。他拄着拐杖下楼梯,一边哑着声音叫方添添的名字。

  方添添正靠在一楼的拐角口抽烟,给几个关系好的哥们儿打电话借钱。这几天,他跟魏瑜东奔西跑,总算凑出来不少。带上邵西臣这两套房子,倒也能凑得齐那一千万。

  “我们走吧。”邵西臣慢慢地挪下来,脚步艰难,拄拐在扶栏上撞得铮铮响。

  方添添把烟头扔在地上,脚用力碾灭,却不出声。直到邵西臣站在他面前再次催促,方添添才不情不愿地嗯了声,扶着邵西臣往车库走。

  去德义堂的路上,方添添没敢开口,他只是不断地看邵西臣。在窄窄的小后视镜里,邵西臣雪白的脸被夏日金光照得泛红,眼睛是肿的,压住了那排浓郁的长睫毛。

  方添添想到陆星野喝醉了,在他们面前发疯一样给邵西臣唱情歌。口齿模糊,声调凌乱,他亲邵西臣的脸,亲够了就笑,他由衷地赞叹:你这双眼睛真漂亮,睫毛像羽毛,飞起来,又落在我心上。

  众人听到这扭捏的甜言蜜语一通作呕嘘声,方添添也不例外,但此刻,他突然明白了。陆星野的情意是那样动人,那样诚恳,否则,邵西臣怎么会爱他爱成这样?

  邵西臣心甘情愿,抛弃自尊与失亲的血海仇恨,背着一身耻辱,只为了陆星野。

  方添添停车时踩了急刹车,他是有意的,邵西臣就这么惊醒了。他又是一夜没睡,一路上都昏昏沉沉。

  刚下车,站在德义堂门口的两个男人便强硬地将邵西臣拖拽进去。方添添捏起拳头,却被狠狠搡出来,对方严厉地警告他,“待着别动,不然他就别想出来。”

  邵西臣的拄拐掉在方添添脚边,他的膝盖无法弯曲,僵硬地坠在地面,被一路拖行,直到戴予飞的灵堂里。

  高大的黑熊一身笔挺西装,正坐在气派非凡的太师椅上抽烟。

  那原本是戴予飞的位置,在他被岳川放冷枪枉死之后,德义堂就由黑熊接管。底下无人敢有异议,他们都个个都怕黑熊手里的枪。那是戴予飞存在保险箱里的美国鲁格,戴予飞用它打穿过茅平的腿,而黑熊比戴予飞更狠辣,更无所顾忌,他敢光明正大地射穿人的心脏。

  那柄手抢此时此刻便放在戴予飞的灵位前,三支长香散出袅袅白烟,萦绕在这枪边,显得格外慑人。

  邵西臣左腿痛得痉挛,他努力用手臂撑起身体,傲然地仰头与黑熊对视。

  黑熊站起来,他没取枪,而是从小弟手里接过了一根泛着寒光的铁棍。黢黑刚硬,铿一声砸在地上,气流都颤动。

  邵西臣咬紧牙关,他扒住八仙桌脚,努力起身。

  “谁他妈叫你站起来的?”黑熊一个拳头打在邵西臣脸上,邵西臣本就不稳,在这强劲的冲击下又重新摔回地面。

  强忍着疼痛与屈辱想再爬起来,他的脊背弓起,像一座不屈的山峰,挺立,高耸,矗成骄傲的碑。

  “给我跪好了。”黑熊用力一踏,邵西臣整个人都坍塌了,完全地伏在地面。他沉重地喘息,剧烈起伏的呼吸吹起尘土,在邵西臣眼前浮成一片幻觉。

  “上香,敬大哥。”黑熊说着伸开了手,小弟上前,恭敬地将三支点燃的香递给黑熊。

  黑熊将香捏在手里,他微笑着,蹲下去,一把揪住邵西臣的头发。

  邵西臣目光注视着这三支香,闪闪的星火在视线里灼烧,烧出了一个又一个幽黑的洞。

  雪白的烟气凝成箭,向他迎面而来,邵西臣避闪不及,觉得身体产生一阵锐痛。他被黑熊揪起来,像死尸牲畜,一直拖到戴予飞的遗像前。

  那张凶狠的丑陋的脸,眼睛旁一道长长的狰狞的疤痕,眼神中透着令人厌恶的狡黠与冷酷无耻。

  邵西臣又想起那个傍晚,邵斐被绑在角落里,他被逼下跪,磕头,他哀求着,眼泪不断地流。

  戴予飞喜欢笑,他一直在笑,看着瑟瑟发抖的邵斐笑,笑得恶劣无情,笑得毫无人的道德与良心,他踩住邵斐的手,后来又攥住陆星野的手,强硬地,胁迫地,将那把刀捅进邵斐的腹部。

  邵西臣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怒吼,他眼中冒出红色的可怖的火光,三支香被狠狠折断,扔在戴予飞的遗像上。

  “草你妈的。”黑熊拽着邵西臣的头发拼命往八仙桌上撞,邵西臣挥拳,砸在黑熊下巴上。

  这一拳,让黑熊极为光火,他不顾分寸,猛地抬手,举起戴予飞的遗照相框砸在邵西臣脑袋上。

  鲜血迅速流出,黑熊捏紧铁棍一下又一下往邵西臣脊背上打。他骂得粗鲁,动作野蛮,像猛兽,不带丝毫的怜悯与同情。

  “老子叫你认错,不是叫你跟我叫板。”黑熊用了力,他打不够,让小弟抓住邵西臣挣动的腿,铁棍举得极高,在空中划出一道锋利强劲的气流声,最后落在邵西臣另一条健全的腿上。

  邵西臣登时发出一声吼叫,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简直一动不能动。邵西臣意识到,自己的小腿骨折了。现在,他成了不折不扣的残废。

  “服不服?”黑熊停手,一脚踹出去,邵西臣整个身体被迫仰翻过来。他的眼神茫然雪白,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有四条龙,一只凤,龙凤呈祥,好意兆。

  邵西臣没应声,也不看黑熊。

  黑熊居高而下,俯视他,“邵西臣,你忘了今天是来干什么的了?”

  一阵响亮的笑声刺激了邵西臣的神经,他的眼珠转动着,浑浊的眼前清明起来。喉口堵着一块血,他猛地仰身,呕出来,黑乎乎地滩成一个斑,一抔死后的灰烬。

  “陆星野还等着你说话呢?”黑熊重新烧了三支香,浓重的烟雾散开之后,邵西臣看到了他面带得色的笑容。

  星火依然在他眼前燃烧,闪跳,明晃晃地灼过来。

  邵西臣的拳头攥紧了,牙齿死死咬住舌头,尖锐的疼痛使他能保持清醒。

  他不断地在心里叫陆星野的名字,一遍,两遍,三遍,无数遍。他在心里流泪,在溃败,又在重新凝合。他告诉自己要在这一刻服软,认输,他的人生没有再一次的退路了。陆星野肯为他杀人,他凭什么不能为陆星野低头。他完好的命是陆星野用血换来的,这一次,轮到他了。

  “我错了。”邵西臣声音嘶哑,颤抖,三个字说出口已经碎成无数片。

  “大点声。”黑熊笑嘻嘻地踹他,“给大哥上香,以慰他在天之灵。”

  邵西臣站不起来,他只能爬,两条腿无力瘫软着,手臂因此绷紧,绷成坚硬的树木,是帝王椰,枝干粗壮强悍。他抓住灵台,用力向上仰,像是要迎风翱翔,像白鸽,羽翼是丰满的,洁净的。

  烟雾刺鼻的香气在他眼前弥漫,邵西臣不禁流下眼泪。他将三支香插进松软的土灰里,卯足力气,使劲吼出一句,“我错了。”

  邵西臣仰头,再仰头,滚烫的眼泪不断滑落下来。他再次看到了屋顶上凶狠威武的龙,张扬肆意的凤,神物之下,佛祖慈悲,世人皆被爱,皆得道。

  德义堂,有人之德,有兄弟之义,有世间之爱。

  “大哥,我们送你一程。”黑熊戏笑着,点了烟,让人将摔碎在地上的戴予飞的遗照重拾起来。他用烟火烧相片,从角落一直烧到头,最后,戴予飞化为灰烬,徒留一些黑色碎屑。

  邵西臣浑身瘫软了,狠狠砸在地上。

  黑熊走上前,最后在邵西臣脊背落下重重一棍,“滚,我们的账了了。”

  铮一声,铁棍被扔在地上,几乎要震碎邵西臣的心。他完全地垮了,身体疼痛,精神溃散,满手满脸的血污。可他又觉得轻松,陆星野终于有救了。

  黑熊叼着烟重新坐回去,他喝茶,微笑,看邵西臣的落魄模样觉得赏心悦目,愉悦至极。

  “走啊。”黑熊拿了颗祭祀的供果砸在邵西臣头上,“我数到十,你没从这里爬出去,就别想走了。”

  邵西臣缓缓地挪动身体,他握住拳头,一寸一寸艰难地往前。像垂死的挣扎,以毫无羞耻的丑陋姿态扭曲骨骼向前去。

  所有人都爆发出响亮的嘲笑,但邵西臣充耳不闻。他抹开眼前的血污,看到门口的光,很亮,很白,很耀眼。他忽然想到那个阴暗潮湿的废弃教室里,王越强硬地按住他的身体,打开他的腿,发情的雄壮藏獒甩着它一身乌黑的毛,纵身跃起,跳在他身上。

  那种可怕的,充满腥臭的气味铺天盖地,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到处都是黑的,暗的,到处都是人与人的阴影,没有人露出他的真面目,他看不清,他马上会堕入地狱。

  而在下一刻,大门被打开了,温暖明亮的光涌进来,在他眼里心里爆裂,开成无数细碎的火花。

  邵西臣不断地往前爬,拖着一双被敲断的腿,他又看见了那阵火花,盛大的,迷人的,充满希望的火花。

  他想,他可以短暂地崩塌,但不能永久地坠落。爷爷说了,要耐心地强韧地活下去。爬又有什么关系,总有一天,他依然能站起来。

  倒计时在继续,黑熊带着笑的声音变得更加刻薄,他从四直接快进到一。

  当邵西臣攀住大门,终于晒到今天的太阳,黑熊猛地站起来,他捏住手枪,瞄准了邵西臣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