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降落红场>第102章 一百零二、新世界

  邵西臣站起来,他伤了一条腿,身体并不稳。往后退,只能靠着窗台勉强撑住。

  惶惶的日光从外面照进来,晒得邵西臣整张脊背都发烫。他看着邵孟齐,看他鬓角的星点斑白,看他骤然丛生的皱纹,看他泪流满面,也看他为爱子的死而憔悴苍老。

  邵孟齐再次冲上来,愤怒地扼住邵西臣的咽喉。他想掐死他,义无反顾,而邵西臣没有挣扎,他倒是希望一死了之,让父亲得偿所愿。

  玻璃窗砰一声被撞开,邵西臣半个身子都坠出去,悬在窗台上。他与父亲对视,看那双凶狠的眼睛,细长,锋利,在温暖的阳光下闪出寒意。

  “都是你——”邵孟齐低吼着,像一头疯狂的野兽。他在为儿子讨伐,求一个公平正义的真理。

  邵西臣蓦然发笑,他仰头,看到空中有两只乌黑的雀飞过,她们正要去往绿意蓬勃的新世界。

  “你笑什么?”邵孟齐使劲拽邵西臣的领口,拼命摇晃他,“要不是你,那个小流氓要不是为了你能杀了小斐吗?”

  “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他可是你亲弟弟啊。你们,你们怎么就下得去手?”

  邵孟齐的声音仿佛很遥远,邵西臣听不真切。他的双脚已经接触不到地面,邵西臣觉得自己就要像这些鸟一样腾空而起了。

  “他妈的放手——”方添添急步冲上来,用力拽开邵孟齐。

  邵西臣手撑着窗台勉强站住,他粗喘着,发出沉闷的接近于痛哭的声音。

  “滚出去,”方添添暴露出流氓蛮横的本质,他一把揪住邵孟齐的头发,使劲往外拖。

  邵孟齐挣动了两下,他看向邵西臣,看这个自己从没真正爱过的孩子慢慢走过来。

  邵西臣走得那么艰难,额头都是汗水,眼里盈满泪滴。他扶着床栏,远远地与邵孟齐对视,声音颤抖着问道,“爸,如果那时是你,你会怎么做?”

  邵孟齐站起来,他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要小斐。”

  “好——”邵西臣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他宽容地望向邵孟齐,第一次,从父亲的眼里见到了爱本真的模样。

  原来,父亲是会爱孩子的,非常真切无私的爱。愿意为他摘星夺月,为他赴汤蹈火,甚至为他杀死自己的另一个小孩。

  邵西臣转身,他想回到病床上,但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挪步就摔倒。

  在邵孟齐离开之后,病房里寂静了许久。

  方添添没有再进去,只是守在门口。他透过玻璃小窗看到邵西臣缩在被窝里,身体蜷成小小一只,柔软可怜地颤抖着。

  方添添无意去打扰邵西臣的伤心,但他去外面花坛边抽了半包烟回来之后,还是打算把邵斐出殡的事告诉邵西臣。

  “你是他亲哥,应该去送他。”方添添叹了口气,他烦躁地用力抓脑袋,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说,“明天一大早,要去火化——”

  邵西臣突然坐起来,他擦干眼泪说道,“添添,麻烦你送我去。”

  方添添点头,“行,早上五点,我来接你。”

  这一晚,邵西臣并没有睡着。他坐在床上,眼神直愣愣,盯着墙面的树影看。

  四点钟,他艰难地为自己换了套衣服。

  淡紫色短袖,衣脚上有邵斐亲手画的睡莲花纹。做旧牛仔裤,是邵斐在洛杉矶的商场里给他买的。

  邵西臣把自己打扮得整洁干净,他对着镜子笑起来,那笑容温和阳光,还有些俏皮。

  直到方添添来敲门,邵西臣发觉自己腿都站麻了。他突然意识到,刚刚是在模仿弟弟的神情。

  邵斐总是喜欢这样对他撒娇,抱着他的胳膊一通摇晃。

  “走吧。”方添添把拄拐递给邵西臣,他并没有出手去扶,只是一路跟着。

  邵西臣走得极慢,左脚抬缩着,不敢触到地面。他不是怕疼,是怕伤了刚手术完的膝盖。他才十九岁,还要靠着这双腿走过漫长的人生。

  夏季的五点钟,天已经大亮。在初升阳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显得明朗而洁净,像个新世界。

  方添添车开得极快,几乎要挨到邵斐的灵车。他降下车窗,却又被邵西臣摇起来。

  “有烟吗?”邵西臣突然问。

  方添添诧异地瞥他一眼,单手扶着方向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爱喜。

  “我女朋友抽的,不冲。”方添添递给邵西臣,突然想起陆星野总在口袋里藏两颗薄荷糖,说是邵西臣爱吃,于是又补充道,“这也是薄荷味的。”

  邵西臣不大会抽烟,只是点燃了,夹在指尖慢慢地烧。烧出一颗又一颗爆裂的火花,烧出袅袅淡薄的白烟。

  烧完三根,方添添便踩下一脚刹车。

  邵西臣简直不敢抬头,更不敢开门下车。他突然抬手猛抽了好几口,烟气呛得他喉咙火辣辣的疼。

  方添添先下的车,帮邵西臣开门,拿拄拐。而邵西臣鼓足勇气踏到地面的那一刻,不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

  顾远芝几乎是疯了般跑上来,她的手白嫩细软,但扇出的巴掌又狠又快。

  邵西臣一张雪白的脸登时红了,他歪歪扭扭地靠倒在车上,却没有反抗。

  “邵西臣,你为什么不去死?”顾远芝痛恨到了极点,她推搡邵西臣,将他死死往下摁。

  邵西臣的脸贴在半潮的泥地上,石子尖锐的棱角磨破他的皮肤,发生疼痛。

  方添添格挡开顾远芝,他把死气恹恹的邵西臣抱起来。

  “邵西臣,死的应该是你,为什么不是你去死?”顾远芝难以抑制地放声痛哭,她被亲朋好友拉住,劝到一边。而邵孟齐揽住顾远芝颤抖的肩膀,他们相依偎在一起,像是应了痛苦的宿命。

  邵西臣没再听顾远芝侮辱的谩骂,他顾不得了,此时此刻,他只想看看邵斐。

  那个可爱活泼的弟弟,拥有青春的年纪,花样的风华,可他现在却躺在一具冰凉的棺材里。

  玻璃面被擦拭得极为洁净,几乎可以看清邵斐脸上的细小瘢痕。

  右边眼睛旁有条很淡的疤,是邵斐五岁那年被碎玻璃割伤的。当时家里没有人,邵西臣急坏了,抱着弟弟就往医院跑。从碧水湾到蛟江一院,他跑了半个小时,满头涔涔的大汗。

  邵斐缝针的时候医生不建议打麻药,于是,小邵斐疼得整个人都颠起来。邵西臣抱着弟弟拼命哄,唱歌做鬼脸,全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好伸出手臂,让邵斐狠狠咬了一通。

  七针缝完,邵西臣背上已经是一层热汗,手腕处也留了个又深又红的牙印。

  “哥哥——”邵斐环着他的脖子啜泣,两只小腿晃来摆去,要求到鼓楼买他最喜欢的油炸小黄鱼吃。

  邵西臣花完了身上的钱,买炸小黄鱼又买豆酥糖,邵斐就在他背上逐渐停止了哭泣。

  “小斐。”邵西臣轻轻叫他,可邵斐只是僵硬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脸惨白,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紧闭着,手捏成小小的拳头,像是不甘心地攥住了什么。

  遗体被托出来的时候,顾远芝跟邵孟齐一边流着泪一边去握邵斐的手。

  邵西臣被狠狠推开了,他挨紧墙角,几乎不敢动。

  浑身的热血都在倒流似的,邵西臣觉得自己越来越冷,他开始瑟瑟地发抖,接近痉挛地抽搐。

  邵西臣不敢再待着,他亲眼看见邵斐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顾远芝跟邵孟齐在哭,哭出这十多年的血泪,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他肝肠寸断。

  邵西臣手脚冰凉,他转身,疯了一样往外跑。跑得摇摇欲坠,跑得如临悬崖,他太冷了,他渴望一点人间的太阳。

  方添添跟住他,看他瘸着一条腿艰涩地挪动。毫无头绪地横冲直撞,像一只流离失所的幼犬,在四处寻找归宿。

  邵西臣经过空旷的绿草地,拐进无人的小路。突然,喵呜一声,从角落里蹿出来一只猫。

  “拿拿——”邵西臣怔了一下,诧异地看着猫。

  他不知道拿破仑是怎么偷偷跳上灵车的,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跑出来,又跟了自己多久。

  邵西臣俯身,张开了手臂,拿破仑委屈地叫出声,一下便扑进他怀里。

  “邵西臣,这里不能待。”方添添看了眼前方高耸的囱炉,囱口处飘出一阵阵淡黑的浊气。这是人的尸骨被炼化了,从这小孔腾出,随风涌向自由的世界。

  “就一会儿。”邵西臣抬头仰望那缕墨黑的浓烟,他暗想,那或许是邵斐的身体与灵魂。

  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肤,它们都被燃烧,被升华,被托举而起。

  “小斐。”邵西臣被空中的悬日燎烧了眼睛,他忽然觉得死的不是邵斐,而是自己。

  正在举行告别仪式的灵堂里传出一阵悲怆的哀歌,它们沉重地流淌着,从心里流到眼睛,最后化作活人的无数泪,还有逝者的一抔灰。

  空气中突然涌出一股浓郁的奇异气味,富含饱满的油脂与骨头灼烧的诡谲浓香,那是生命的细胞在逐个崩裂,绽开。

  邵西臣抱紧猫,他终于恢复了身体的温暖,甚至有阵阵的火热通过他的血流。

  怀里的拿破仑轻轻挠了挠邵西臣的下巴,它的大眼睛看着邵西臣,似乎能透过躯壳看到这个少年鲜艳的灵魂。

  “小哥哥去新世界了,你跟我回家吧。”邵西臣摸了摸拿破仑的皮毛,感受着这幼小动物的生命涌动,他转过身,对方添添说,“我们走吧。”

  方添添捏着手机走上前,他攥住了邵西臣的拄拐,说道,“我背你走,咱们得赶快回去。”

  邵西臣敏锐地意识到事情的进展,他一把抓住方添添的手腕,急忙发问,“魏瑜找到人了?”

  “小瑜哥花大价钱请覃宜山过来,你知道的,在蛟江没有他打不赢的官司。”方添添说完,邵西臣心里松出一口气。

  大名鼎鼎的覃律师,几乎是无诉不胜,尤其是刑事案件,他有自己刁钻独特的胜诉方法。陆星野的案子交给他,或许有大胜算。

  “小瑜哥约了覃律见面,在陆叔叔家里。”方添添俯身,背起邵西臣,小猫就窝在他肩膀上,安安分分地缩成一团,小爪子揪住衣领,生怕自己掉下去。

  “覃宜山怎么说,这案子有希望吗?”邵西臣胆战心惊地问。

  方添添摇头,又点头,“说不上来,被迫杀人,官司打得好,可能进去两三年,甚至无罪释放。”

  “无罪?”邵西臣听到这话狠狠捏了把方添添的肩膀,方添添吃疼又不敢出声,他只是埋头跑,想快点到门口,把邵西臣这尊大佛甩进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