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从门外灌进来。

  虞凡白低垂的眉眼黝黑,一眼望不见底,沉静得似一口深井,他薄唇轻启:“你把我,当成谁了?嗯?”

  透着一丝丝的危险气息,掩在那温和的表皮之下。

  狂风四起,海边白浪拍打在岸边,昏黄的灯下,房中两道身影照得模模糊糊,邬烬面上失神,冷风灌进他衣领,让他颈间似覆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颤栗。

  他呼吸不由一滞。

  那双漂亮狡黠的狐狸眼抬起,剔透的眸中,瞳孔颤了两颤,而后坚定道:“不,你就是他,我不会认错的——”

  虞凡白唇边漫开一丝轻笑,眼底可没丁点笑意,他抬手干脆把那挂在他臂弯的衣服给褪去了,随手往旁边一扔,肌理分明的上半身躯干充斥着成年男性的力量感。

  “邬烬,我不是他。”

  他毫不留情的打碎了邬烬的幻想。

  “你不是要找疤吗?来吧。”

  “看一看,我身上有哪儿还和他像。”

  难怪从一开始,各种蓄意的挑衅接近,看来不完全是因为他和宿宾鸿的关系,还因为把他当成另一个人了。

  邬烬被他接连的逼问弄得僵硬在原地,眼神止不住的往他身上瞥,偏又不光明正大的看,仿佛怕看到什么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一样。

  他偏执的认为,他就是他,他不可能认错。

  “你是不是……失忆了?受伤了?”他抬手摸着他的脑袋,手指插进他的黑发,像也要从他脑袋上摸出一道伤疤,“还是精神图景坏掉了?”

  虞凡白没有说话,任由他上下其手。

  邬烬抬眸便撞上虞凡白那幽深的瞳孔,指尖颤了两下,嘴唇嗫嚅,还有一股子委屈。

  虞凡白看精神图景坏掉的是他。

  他都还没委屈呢,他先委屈上了。

  又好气又好笑。

  那天被畸变种污染后,他就变得有些奇怪,看他的眼神也是,看来和“他”有关。

  “邬烬,你看着我的时候,在想着谁呢?”他擒住了他的手,“不是想要确认吗?来啊。”

  哪怕虞凡白拽着他的手,让他手腹碰上了他的光滑的背,并没有邬烬想象中的凸出感,他也不愿意承认,他不是他。

  邬烬似碰到了一块烧灼的炭,手猛的缩了回去,指腹摩挲了两下,“虞哥,别说了,就这样吧……”

  虞哥——这是邬烬第一次这么叫他。

  他又想起了初遇的那趟列车上,邬烬那声亲昵熟稔过头的“哥哥”,到底在叫谁呢?

  这跟骑他头上撒野有什么区别。

  虞凡白臂膀肌肉紧绷,每一处线条的起伏都和斯文的外表不太相符,给人的压迫感和侵略性犹如磐石压下,动弹不得。

  邬烬已经无路可退,背靠墙壁,心不在焉。

  虞凡白咬肌微微动了动,轻抿着唇角,放下了手,回过身捡起落下的衣服,手臂穿过了袖口。

  “你走吧。”

  他不可能“就这样”,去当另一个人的替身。

  邬烬这丢了魂一样,青筋毕露,双目猩红,随时临近崩溃发狂的状态,他也不想再刺激人。

  到底是放在心坎儿上疼过的人,邬烬年纪小,不理智,他总不能也失了理智,酿成什么无法挽回的悲剧。

  向导背对着邬烬,声音也似从另一个角落传来的,这话如重磅炸弹在邬烬脑子里炸开,他心中大乱,青筋鼓动得更厉害了。

  “不,我不走。”

  “那你还想怎么样呢?”虞凡白说,“该看的,你都看过了,不该看的,你也都看了,你还想确认什么?”

  邬烬不知道,他目光深邃的望着虞凡白的背影,那话在他听来无异于“分手”,走了就完了。

  身后一阵力冲上来,跟个炮弹似的,虞凡白衣服都还只套上一半,被撞得往前趔趄了两步,他扶住了桌子。

  “虞哥,虞哥……”

  他嗓音发颤的喊着,一声接连一声,好不可怜,一贯的会卖惨。

  小没良心的当真是可恨得很,这会都还在叫他“虞哥”。似在叫他,又似在叫另一个人。

  热腾腾的脸颊贴着他肩膀,银色碎发蹭过他颈间,刺挠得很,虞凡白笔直站着,屋顶吊着的灯被风吹得晃悠,两人相拥的影子也落在墙上,忽远忽近,一晃一晃。

  “呜~”

  虞凡白腿上一沉。

  邬烬连精神体都放出来了。

  小狼崽子扒着他的腿,两颗黑溜溜的小眼珠子望着他,它的毛都被熏黑了,一身灰扑扑的。

  邬烬精神图景状况很差——

  邬烬的唇擦过他的肩膀,碰到他的耳垂,湿濡的呼吸喷洒在他耳后,张唇一口含着了他的耳垂,鼻间轻声哼哼着,使出了浑身解数。

  “邬烬。”虞凡白沉声,不为所动。

  邬烬见状,态度一个大转弯,露出了一嘴锋利的獠牙。

  “虞哥,是你先开口的,你先说的,你问我要不要跟你在一起,你不能把我引进来了,你自己走了,这不公平,你不能丢下我——你甩不掉我的。”他语气恶狠狠的,似非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不可,又狠得似孤注一掷的丧家之犬。

  这话说得仿佛是他引诱他犯下了什么大错。

  虞凡白:“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邬烬:“我知道。”

  他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知道。

  不过他倒是好像知道了他不乐意听什么话,于是刻意避开了那些话。

  虞凡白转过身,双手扣着他的脸,抵着他额头:“你真的知道吗?”

  邬烬正是心神失守之时,被他这近距离的脸冲击,晃了晃神。

  “我知道的……”他声音渐沉了下去,眼帘阖上了,身形笔直梆硬的往下倒。

  医生说他的精神图景屏障很厉害,向导们进不去,强行进去自己都可能受伤。

  然而邬烬对他几乎毫无防备。

  虞凡白接住他的身体。

  他不是他——这个结果似乎让邬烬很难接受。

  精神图景几近崩溃,前些天快要扑灭的烈火熊熊燃烧,当进入他的精神图景后,虞凡白才明白灰狼身上为什么会那么狼狈。

  烈火快要烧到枝头的嫩芽,它用它的爪子一直在扑火。

  它很喜欢树上新生的小嫩芽,保护着那向往着新生的嫩芽。

  -

  邬烬陷入了沉睡。

  他做了一个梦,梦境中的他反反复复出现在去往军营的那趟列车上,他在车上碰到了虞凡白。

  虞凡白看向他的眼神是温和的,却疏离又陌生,他叫他“阁下”,他记不住他的名字。

  满腔见面后的期盼似一面被镜子被彻底打碎。

  他想过那么多次和他见面的场面,他该坦然自若,还是昂首挺胸。

  他以为他会恨他的。

  但他只是在想,虞凡白丢下他没有错。

  他没有照顾他长大的义务。

  他太弱了,不能和他并肩。

  哪怕被抛弃,也不能怪他。

  在那段时日,他想过很多,是不是他吃得太多,是不是他脾气太坏,是不是……是不是变强了,就能见到他了。

  他努力长大,努力变强,努力来到他的身边。

  他忘了他。

  连那点痕迹,那唯一能证明他们的过去,都消失了。

  他想问他为什么丢下他,都没处问了。

  因为他什么也不记得。

  为什么……不见了?

  他的一切成了一场空,一个梦,一个他触手可及,却是虚妄的梦境。

  虞凡白身上所有属于他的痕迹都消散了干净,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没去过赫卡城,赫卡城的虞凡白随着他的记忆一起被埋葬在过去。

  似那镜中花,水中月。

  他额角青筋暴起,浑身每一根神经都似隐隐作痛,疼到了骨头缝,让他心中升起一阵毁灭欲望,自我毁灭以及对这世界的厌恶痛恨,让他恨不得将一切都化为灰飞烟灭。

  似有一阵清风拂过。

  错乱的神经似被一股暖流穿过,那快要崩裂的痕迹也被人温柔抚摸,他感到了一阵熟悉的气息,在那熟悉的气息包裹下,他的神经慢慢放松,身体似也在往下坠落到那温柔乡,如同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他不知道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样的。

  因为那个女人从来没有拥抱过他。

  这更像是十年前,那个男人给他的感觉。

  邬烬倏地睁开了眼,耳边充斥着舒缓神经的白噪音,眼前是白花花的天花板。

  “醒了,唉,他醒了。”

  他隐隐听见了透明墙面外的声音。

  这不是虞凡白的房间。

  这里是哨岗专为哨兵们设立的修养室。

  虞凡白呢?

  邬烬猛地坐起来。

  今天是回程的日子。

  “精神值回归正常了,你不知道你多吓人,你差点永远醒不过来了。”一旁黑皮肤的哨兵道,“昨晚虞上校把你抱过来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你不行了,战斗中受了这么严重的精神污染,你怎么也一声不吭的,跟着我们忙活……”

  “虞……我教官呢?”邬烬拽着黑皮肤哨兵,嘶哑着嗓子问。

  哨兵道:“他今早……”

  邬烬喉结一滚:“走了?”

  “别急别急,在呢。”哨兵说,“他们都陪你留下来了。”

  邬烬自动忽略了“们”字。

  虞凡白陪他留下了。

  邬烬出去的时候,正巧虞凡白身边围了一圈小孩儿,找他讨糖吃,他挨个的给他们发糖,邬烬站在不远处。

  又想起昨晚虞凡白要跟他玩完的事儿了。

  “随便吃陌生叔叔的糖,小心别被卖了。”邬烬说。

  小孩们维护了虞凡白两嘴。

  邬烬:“教官偏小孩儿还挺有一手。”

  他走近了,虞凡白摆摆手,小孩儿们如群鸟散开。

  虞凡白指尖一弹,邬烬下意识拿手挡住,那东西落在了他掌心,带过被砸中的细微疼痛感,他摊开手,掌心是一枚橙色的糖果。

  “小孩儿都有。”虞凡白似笑非笑道。

  邬烬心里琢磨着,回味着,还没回味完,虞凡白已经站起身,背过身走了,他抬脚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跟流浪犬叼着牵引绳找主人似的,锲而不舍。

  海边的浪声传来。

  海鸥贴着海面低空飞过。

  “都好了?”虞凡白问。

  邬烬:“嗯。”

  虞凡白说后天走,邬烬问为什么。

  除去下一趟回去的飞艇在后天这个因素。

  “你人缘不错。”虞凡白轻描淡写道,“大家投票决定,都愿意等等你一起离开。”

  并肩作战过的感情必然是要比学院里更深厚些了。

  “哦。”邬烬又问,“教官你呢?你选的留下等我,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走?”

  “我啊……他们五个人,五个人都投了留下。”虞凡白说,“我选哪个就不重要了。”

  邬烬摩挲着兜里那颗糖,握紧,糖果有些硌手,他又松开了些,他快几步走到他身旁,“我想知道你选了什么。”

  虞凡白睨向他,瞥见他看似散漫实则有些僵硬的唇角,道:“那你想着吧。”

  邬烬有些摸不透虞凡白心思了——

  之前也没算太摸透过。

  现在更摸不透了。

  虞凡白没有拒绝他的靠近,可是给看又不给碰,钓着饵让人跑着追。邬烬也没敢硬来。

  怕他提分手的事儿。

  虞凡白没想跟他提分手。

  那晚也不是那个意思。

  邬烬从醒来后,没再提过他就是“他”的事儿,但他知道邬烬压根儿没放下,偶尔会盯着他那张脸出神,他以前只当邬烬是贪图美色,现在知道那眼神背后含义——他那是试图在他脸上找谁的影子。

  虞凡白和哈珀聊了两句,回过头,对上邬烬的视线,眸子轻眯。

  “报告教官,都收拾完了!”哨兵背着背包进入列队。

  虞凡白背着手,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上车吧。”

  “是!”几人训练有素的排队上车。

  邬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上校,你这次一走,下次见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知道您不收东西,我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黑皮肤哨兵囊中羞涩,不免红了脸,皮肤黑,脸红也看不太出来,“这些都是我们的心意,您收下吧。”

  东西确实不是贵重东西,是一些赶海类的海鲜。

  “这里的海和以前一样漂亮。”虞凡白说,“你们保护得很好。”

  哈珀摸头笑笑,忽而一顿,朝他身后看过去。

  虞凡白转过脸,见银发哨兵半边身体都从窗户探出来了,直勾勾的盯着他们这边,也不说话,单单那么看着,存在感又十分强烈。

  十年,同样的十年。

  虞凡白记得黑皮哨兵,却不记得他。

  怎么能够不在意。

  哈珀道:“邬烬阁下,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喝一回。”

  风撩起邬烬的银发,他道:“好啊。”

  车子发动了,虞凡白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一路晃晃悠悠,车上大家打了个盹,邬烬轻手轻脚,偷偷摸摸的,还没在虞凡白身边坐下,虞凡白眼都没抬一下,一句“坐后面去”给他打发了。

  “我晕车。”他说。

  虞凡白下巴往另一边扬了扬:“那边空着。”

  什么态度?

  邬烬愤愤地抬脚迈着几步坐了过去,双手抱臂。

  银发哨兵闷闷不乐。

  虞凡白瞥了他一眼,支着脑袋看向窗外。

  飞艇还得坐一个小时,他们很快到了地方。

  今天人不多。

  “劳烦让让。”虞凡白拿腿拨弄了下邬烬岔开坐着的腿。

  邬烬正拿着他的票,愣了下,“你坐这儿?”

  虞凡白把票递给了他。

  邬烬拿着那张票看了又看。

  票是虞凡白买的,位置也是他定的。

  邬烬在车上没和虞凡白坐到一块儿,盯了一路的后脑勺,这会儿发现两人的票是相连的,心思一下活络了起来。

  似枯木逢春。

  手中的票被人抽走了。

  “检查完了吗?”虞凡白两根手指把票抽了回来。

  邬烬收了收腿:“你进吧。”

  虞凡白一条腿才插进他腿前,邬烬两条腿往中间一收,把他的腿夹在了中间,虞凡白睨向他,他扯了个痞里痞气的笑。

  “不好意思啊教官,要不还是我起来吧。”

  两人间气氛有些许的紧绷。

  “不用。”虞凡白淡淡抬眼,腿间肌肉紧绷,往前一迈,僵持几秒,邬烬两条腿被迫打开。

  虞凡白迈进去,坐了下来。

  没过多久,飞艇内安静下来。

  两人相安无事的坐着,直到邬烬两回碰到了虞凡白的手背,虞凡白反手一扣,指腹似有若无的在他手心轻划过,邬烬只觉心也跟着被勾了一道。

  虞凡白起身让他让让,去了洗手间。

  他洗干净手,没出去,在里面等着,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了接近的脚步声。他拉开了门。

  邬烬看到他沾水的手,眸色一沉。

  “碰你两下你就受不了了?”他挤了进来,“教官,”他扯住虞凡白的衣领,“我现在要亲你一口,你不得漱口漱好一会儿?”

  虞凡白狭长眸子轻掀,“你上完厕所不洗手?”

  邬烬:“……”

  “倒是你,跟着我来想干什么?”虞凡白噙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有些勾人。

  “我想干什么……教官你不知道啊?”邬烬脸凑过去,又被虞凡白轻轻拨开,面向了另一边。

  虞凡白低沉嗓音问道:“还想跟我在一起?”

  这不废话呢。

  “我说了,你别想甩了我。”邬烬说。

  虞凡白:“让我给你当替身,这事儿别想了。”

  “你不是替身。”邬烬说。

  现在去伤疤的方式有很多,爱美的贵族向导哨兵说不定会去掉身上的疤。

  他想,他失忆了。

  他或许受了什么重伤,忘了一段特定的记忆。

  图书馆里的书是这么说的。

  书不会骗人。

  “真的?”虞凡白尾音微微上扬。

  邬烬说真的。

  虞凡白挑着他下巴,亲了上去,邬烬呼吸陡然沉了许多,这次虞凡白亲得很凶,邬烬喘不过气,觉得舌根都麻了,上回虞凡白没伸舌头的。

  他抱着虞凡白后颈,也跟着亲得凶。

  “我是谁?”虞凡白问他。

  邬烬:“虞教官……”

  “叫我虞哥。”虞凡白说。

  邬烬迷迷糊糊便跟着叫了声“虞哥”。

  “虞哥是谁?”虞凡白声音又轻飘飘的问他,抚摸着他那一头银发。

  邬烬说:“是……是你。”

  他喘着气便想亲他,虞凡白食指抵在他唇边:“另一个虞哥,是谁?告诉我,嗯?”

  邬烬说:“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