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了。

  现在、有了——

  昏黄的灯光下,帐篷上留有晃悠的人影,虞凡白伤得不重,出血量多,但也没划到要处,军医替他把伤口包扎上。

  邬烬不远不近的站在桌角另一头。

  之前走都不想走,现在把他送了过来,反而站得远远的了。

  虞凡白和宋连长交代着来龙去脉。

  刺杀他的人是雇佣兵,雇佣兵不隶属于任何一个机构,都是一群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人,给钱什么都能干。

  “你有头绪吗?”宋连长问。

  虞凡白说没有。

  他心下虽有一个猜测,但没打算说出来。没有确切的答案之前,他从来不会妄下结论。

  宋连长拧眉沉思。

  这件事不宜声张。

  虞凡白身形懒散的靠在床边,说:“得罪的人太多了。”

  “可能哪个仇家买我的命吧。”

  “你多少也有点紧张感吧。”宋连长说,“我去外面看看,邬烬——你好好照顾你们教官。”

  角落里,邬烬心不在焉道了声“知道了”。

  宋连长出去了,帐篷里就只剩下了他们,哨兵身形挺拔,站得笔直,跟站岗放哨似的。

  “要不坐会儿?”虞凡白问。

  邬烬:“不坐。”

  “你站那儿挡着光了。”虞凡白说。

  邬烬挪了下脚。

  虞凡白阖着眼靠在凳子上,一脸无事发生的平静。

  “教官,伤还疼吗?”

  “疼啊,你给教官吹吹?”

  邬烬拉了条凳子,跨上去坐在他对面,又是一派的轻佻散漫:“怎么吹?包得这么严实,吹也吹不着吧,要不我陪你转移一下注意力?”

  “嗯?”虞凡白掀开了眼睨向他。

  邬烬唇边噙着笑:“不如聊一聊——那么黑灯瞎火的,教官,你是怎么见着我脸红的?”

  他脸压根儿没红。

  红那也不是被逗红的,那会刚跟人打完架,气血上涌脸有多红都是正常的。

  反应过来了啊。

  “黑灯瞎火的。”虞凡白不和他争执,“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这叫人像一拳给打了空,使出去的招被软绵绵的给化解了,让人辩解的话都无从说起。

  就找借口亲他呢。

  还不承认。

  虞凡白:“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怎么样?

  虞凡白垂眸视线在他唇上似有若无轻触。

  他不由舔了下嘴,还能回想起那心脏一颤,血液流通到四肢,浑身酥酥麻麻触电似的感觉。

  “就那么一下,能怎么样。”邬烬似老油条般说,“都没尝着味儿呢,就着急忙慌的分开了。”

  “你要不再来一下,我再给你反馈?”

  虞凡白轻勾着唇角,问:“你想怎么来?”

  邬烬:“跟你之前一样的不就好了。”

  虞凡白说他忘了,“要不你给我示范一下?”

  宋连长让邬烬照顾一下伤患,这伤患没照顾到,人差点爬伤患床上去了。

  虞凡白再次给邬烬做了一次精神疏导。

  经过一场战斗,邬烬的精神图景还算稳定,没上回那么严重,只是透着种很沉闷的感觉,他的精神体很大,但见着他,又变得跟小狗一样的大小。

  它咬着他的裤腿,拉着他到了一棵大树旁边。

  干枯的树干上开出了一枝小小的嫩芽,嫩绿嫩绿的,似一掐就断。

  上一次的精神疏导邬烬是昏迷着的,这一次是清醒的。

  虞凡白未曾对他的精神图景表露出任何的熟悉感。

  “他把你忘了。”邬烬看着特意变小给虞凡白看的小狼崽子,哼笑。

  小狼变成了大灰狼,似霜打的茄子。

  邬烬:“他把我也忘了……”

  他忘掉了小狼,也忘掉了他。

  可能是他变得太多了,人长大了,精神图景也不一样了。

  不能怪他。

  算了,忘了就忘了吧。

  他期盼着虞凡白能够想起他,但如果他想不起来,邬烬会把那当成他心底的一个秘密,带到地底下去。

  如果……

  如果不是出现了那个偏差。

  -

  刺杀一事无疾而终。

  上头派下了新任务,奎明村有畸变种入侵的迹象,这次任务当是给新兵们的第一个挑战。

  封闭训练大半年的哨兵们跃跃欲试,虞凡白挑出的几人都是精锐,没有哨兵发出异议。

  奎明村沿海,离塔很远,虞凡白他们乘坐飞艇到了地方,还需再坐车一段距离,路况不算好,跌跌撞撞到了地方,好几个哨兵扶墙给吐了。

  虞凡白见到了哨岗的哨兵。

  “虞上校!”

  哨兵们淳朴的面庞带着吹多了海风的粗糙,握拳抵在心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很是敬重。

  这不是虞凡白第一次来到这儿。

  距离塔越偏远的地方,越容易发生战乱。

  “好久不见,哈珀阁下。”

  哨兵那粗糙的面上微红:“上校你还记得我。”

  “你看起来比以前气派了很多。”虞凡白笑笑道。

  受到向导夸赞的哨兵不禁站得笔直,仿佛又变成了很久以前的,那个不起眼稚嫩的小兵。

  虞凡白不用歇息,和哨兵去勘察。

  “上校,那位是……”哨兵看着跟在他们身后的银发哨兵。

  银发哨兵不远不近跟着他们,嘴里叼着根草,双手背在脑后,十分悠闲,见他们转头看过去,便散漫的左右扭头张望。

  十分不像样。

  “邬烬。”

  邬烬扯着笑,慢悠悠的走上前:“怎么了?教官。”

  虞凡白还没说话,腿上被人给撞了一下,拿着糖果的齐耳短发小孩儿还没他大腿高,仰头巴巴望着他,糖果粘在他裤子上了,他似要哭又不敢哭的模样。

  “上校,你没事吧。”哨兵有点紧张。

  虞凡白:“不碍事。”

  他正要把那颗糖果摘下来,邬烬先弯下了腰。

  “小心点儿啊,小鬼。”邬烬把那糖塞到了小孩儿手里。

  “对……对不起。”小孩儿顶着一头金灿灿的头发,怯懦的道歉,拿出一颗没拆的棒棒糖,递给了虞凡白,“不要生气。”

  虞凡白蹲下身,轻勾了下唇角,接过他的糖果:“我接受你的道歉。”

  邬烬恍然间,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虞凡白蹲在他身前说着这句话,他一扬唇角:“教官,你怎么连小孩儿的糖都抢啊。”

  小孩儿已经跑远了。

  “喜欢?”虞凡白把糖抛给了他,“那给你了。”

  哄小孩儿呢?

  还是拿别人的糖哄。

  嗤。

  借花献佛。

  邬烬把糖塞进了兜里:“你喜欢,我给你买一兜,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吃不完兜着走似乎不是他嘴里的那个意思,哈珀挠了挠头,虞凡白笑了下,也没纠正他。

  奎明村和十年前相比变了许多,哈珀是哨岗的队长,他说这几天晚上,他们这儿失踪了好几个人,一开始是无依无靠的流浪汉,所以基本上鲜少有人察觉,到后来有一家的男人出海,没再回来。

  而那天天气不好,没有船只出海过。

  接下来便是接二连三的失踪案。

  晚上,虞凡白和哨兵们开了一个会议,把失踪的几户人家圈出来,明天各自分头行头,哨兵们都蓄势待发。

  虞凡白回到房间,刚脱下外套,房中灯便暗了。

  淡淡的呼吸悄无声息喷洒在他后颈。

  很近。

  虞凡白长腿扫了过去,哨兵握拳手挡着脸,那一腿扫在了他小臂上,虞凡白没用十成的力道,顶多五成。

  他道:“没有绝对拿下的把握,就不要随便接近对手。”

  “好身手啊。”哨兵哼笑着道,“教官。”

  邬烬是来交作业的,也不知道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从哪儿查出了那么多资料。

  “这几个人之间没什么关联,但是住的地方都靠近海岸,所以我怀疑这次的畸变种和海有关,它不能在陆地久待。”

  他撑着脸,微微抿着笑,问虞凡白他猜得对不对,他从兜里掏出几颗糖,在桌子上滚向虞凡白,他说话算话,当真买了一兜。

  虞凡白轻晒:“贿赂教官啊?”

  事情和邬烬猜得大差不差,唯一出现的不正常,是这里的畸变种是高阶畸变种,它会污染哨兵的精神。

  一同前往的哨兵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触到了畸变种的可怖之处。

  那天深夜,庞大的,犹如果冻一般的透明物质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他们的眼中被另一番场景所取代。

  那是他们此生最幸福的画面,极乐之巅,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之放弃抵抗,在梦幻中死去。

  唯一没受到影响的,大概只有虞凡白这个向导。

  而第二个清醒的,是邬烬。

  他略有些狼狈,眸中充斥着愤怒。

  它竟用那个来麻痹他,他心中升起滔天怒火。

  虞凡白用精神力为他竖起了一道屏障,邬烬眼中渐渐清明起来,他听见他问:“你还可以吗?”

  邬烬趔趄着站起来,低骂一声:“妈的,我要弄死它!”

  属于他的回忆,怎么容得它染指。

  “我屏蔽了你的痛觉,你现在身上有伤,继续战斗的话,说不定会废掉。”虞凡白语调和平时别无二差,“就算这样,也还要继续吗?”

  “教官——”邬烬咬肌动了动,“我把我的身体交给你。”

  虞凡白:“相信我。”

  两人间第一次进行这种合作,却是不需要多言。

  当他们意识相通的那一刻,他们对彼此状态都了如指掌。

  虞凡白没和宿宾鸿尝试过这种战斗,宿宾鸿没办法配合他,他对自己失控会感到恐惧。

  和邬烬意外的顺利。

  每一次实战都是宝贵的经验。

  这次也是。

  哨兵是刀,那么向导就是掌控刀的人。

  陌生而又畅快淋漓的战斗,和向导感知一致的感觉,让邬烬的大脑皮层都仿佛颤栗。

  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

  四处一片废墟。

  没来得及疏散的普通人被压在废墟之下,金发小孩儿躺在一块木板上,一头金发都沾了灰,虞凡白在他身旁蹲下,温和的眸中不见得有浸染多少哀伤,唯有平静。

  “教官。”

  虞凡白起身转过头:“还能走啊。”

  “教官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啊?还拿废了吓唬我。”邬烬往他身后瞥了眼。

  沉睡的人手中被放置了两颗鲜艳的糖果。

  -

  经此一战,哨兵们精神污染后遗症还在,距离塔这么偏远的地方,鲜少有向导,虞凡白便忙碌了些,那天邬烬看到了什么,他问过一次,邬烬打岔打了过去,他便没再问。

  邬烬精神图景烧得厉害,精神体每天灭火都累得气喘吁吁,虞凡白带着大鸟成了常客,它又高兴起来。

  它的主人不怎么安分,时不时的调戏挑逗给他疏导的向导,就为了向导让他吃点亏才心满意足,像受虐狂一样。

  虞凡白觉着精神图景里的大火还是把人烧疯了。

  他们离行前夜,哈珀给大家弄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哨兵们喝着酒,插科打诨已然恢复了原样。

  虞凡白不在,有哨兵和哈珀问起虞凡白以前是个什么样儿。

  唯一不太好奇的就是银发哨兵了。

  他一个人坐在门槛儿上,还是能听到屋子里的声音,只是不去掺和。

  “虞上校性格到现在也没变太多吧,就是样子长开了,身板也高大了……”

  邬烬烧酒兑着热水喝,靠在门板上。

  直到听说“十年前”,他眼皮子跳了下。

  “嘭”的一声,桌上的人都往桌角看过去,邬烬摁在桌边,“你说,我们教官十年前来过这儿?”

  “是、是啊。”哈珀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十年前……

  “十年前的什么时候?”邬烬那模样似要把人揪起来问。

  “冬天吧。”哈珀说,“大家一起同吃同住,虞上校从塔里出来的,比我们还能吃苦,那年冬天冷得不行,他一个向导,愣是比我们还能抗……”

  这是他在档案室里没查到的资料。

  档案室里关于虞凡白的资料,有好一段都是缺失的。

  说不定,说不定他不是故意丢下他走的,只是没办法带上他,舍不得他吃苦。

  湿咸的海风吹过他的脸庞,他脚下跟上了马达似的,奔腾得欢,长腿步子迈得又大又快,直到看到屋子里亮着的那一盏灯,他才慢慢放缓了脚步。

  虞凡白的房间有人。

  不止他。

  还有另一个,没见过的人。

  不,他见过。

  当邬烬从门缝里看见那人,他一下停下了脚步。

  男人断了手臂的袖子装上了假肢,戴着袖子,他没了那次在办公室里狼狈的模样,打理干净,整个人瞧着都文质彬彬了许多。

  他叫什么来着?

  邬烬记得的,虞凡白叫过他的名字——卡特。

  “虞上校。”

  他叫这三个字时的恭敬不似作伪。

  “您又救了我一回,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这不过只是小事儿而已,上校不必挂心。”

  虞凡白今晚吃完饭就离开了。

  有人找他。

  他听人这么说。

  没想到是卡特。

  卡特连夜赶来,为的是他之前托卡特查的东西,卡特从他手下离开了,退居二线,因着在虞凡白手下的那些功勋,现在过得也不错。

  他们一直有联系。

  “虞上校,雇佣兵的事,这几位贵族恐怕都有沾手。”

  虞凡白问他尾巴都扫干净了没有,他让虞凡白放心,“我不会暴露您的,这事紧急,我没法在智脑上和您沟通,不知道您多久回去,才赶了过来,明早回去,不会有人知道。”

  “卡特,保重自己,任何时候。”虞凡白说,“将来哪怕我出了意外,也不必挂怀,只要你们还在,就有重来的机会。”

  卡特愣了愣,咬牙低下头,行了个军礼,表明自己的心意。

  卡特不能久留,送了东西便走了。

  房中亮着灯。

  没多久,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虞凡白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卡特没感觉到有人来了,是这人实力在卡特之上。

  “虞上校,深夜幽会老情人啊。”轻慢哼笑着的语调,上回听老情人,还是和宿宾鸿有关。

  虞凡白道了声“哪门子老情人”,“要和我相熟的都是老情人,那可得排上一支长队了。”

  “记得还挺清楚。”邬烬突然问他,“那你还记得赫卡城吗?”

  赫卡城,这是邬烬生活过的难民区,一个上层贵族,一辈子也不会踏足的肮脏之地。

  邬烬紧盯着他。

  “知道,听说过。”虞凡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听说过,是因为了解过邬烬的过往身世。

  “嗤,听说过——”邬烬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欺身而上,虞凡白后腰抵住了桌子,见银发哨兵那张英俊的脸凑近他,“只是听说过?”

  卡特断了手,无法为他创造价值,他还是留下了他。可是他毫无留念的把他丢在了那儿,丢在了赫卡城。

  “你把我忘了个彻底啊?”

  “你说什么?”虞凡白狭长眸子轻眯。

  邬烬:“赫卡城,十年前,你忘了吗?”

  虞凡白半阖着眼望着他:“邬烬。”

  “我从来没去过那儿。”

  他说他没去过。

  邬烬手松了松,又一紧:“不可能,不可能——你把大鸟放出来……不,你把衣服脱了。”

  他一贯的散漫不见了踪影,额角青筋鼓动,“你这里……”

  虞凡白没有阻止他。

  他觉得邬烬在他身上找什么东西。

  衣服猛然被拽下来。

  “这里有一道疤——”

  邬烬看着光滑的背脊,愣了愣,喃喃道:“你连疤都去掉了。”

  他有些出神的望着那片肌肤。

  连虞凡白极具压迫感的靠近都未曾察觉。

  “我很像你认识的谁吗?”虞凡白抬起他的下巴,“你把我当替身啊?邬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