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顾长雪牙疼地抽了口气。
在今天之前,他和颜王还曾讨论过这个找的人会是什么身份,几番推敲都觉得应该是同伙。结果——就这么个小姑娘?
真的假的?顾长雪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这会不会是司冰河安排好的戏”的可能性,觉得给司冰河指路的商队是玄银卫,司冰河根本没可能提前安排。
而且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也很懵逼,明显是完全不认识司冰河。
但没等他琢磨出个答案,某种来自远方的声音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沙暴。”
“啊?”站在他身边的沙匪一懵,随后大惊失色地猛然往远方眺望,“在哪?哪儿有沙暴?”
他急得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一阵,在看到远方毫无动静的雪原后又猛地松懈下来:“吓死我了——这不是没有吗?别吓人啊先生。”
“……”顾长雪睨了他一眼,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和司冰河初遇时,他曾因为专注于看城内的打斗,忽略了沙暴的动静。
这次他同样专注于空地上的混乱,但沙暴的声音依旧无比清晰地送入耳中,因为——
“沙暴!!不,沙龙卷!!”空地上有人大叫起来,“为什么有三股??”
惊慌之余,有人甚至狐疑起来,瞪着远方蛟龙一般扭曲着袭来的三股龙卷风,完全不能理解这东西怎么还能结伴而行的。
庞大的龙卷风虹吸着砂砾与雪,在落日的映照下染上血色,像三条赤龙蜿蜒而来。
司冰河顿时一把握住剑,起身疾步靠近小姑娘,手刚伸出来,那小姑娘猛然从懵逼中惊醒:“别碰我!”
她身上居然藏着匕首,拔出后先挥开了司冰河的手,又举在空中像是不知所措似的抖了半秒,毅然转手压上自己的脖颈:“别碰我,就把我留在这里!你、你要是再靠近,我就用力割脖子了!到时候你还是救不了人!”
“??”顾长雪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用自尽威胁别人不救自己的,不愧是司冰河想找的人,果真与众不同。
小姑娘抖着声音喊:“救了我,带着我走,就意味着你们都得死,我——”
她怕司冰河不死心,咬着唇把一直蒙在头顶的黑兜帽掀开:“你们、你们就都会变成我这副样子!”
兜帽下露出的面孔不成人形,丑陋的肿包占据了大半肌肤,几乎看不清五官原本的模样。这些肿胀又包着脓的东西一路蔓延至衣襟内,小姑娘手里的刀贴着的是唯一一寸还算完好的皮肤。
——难怪会有人叫她“柳鬼”,在某些沙漠里流传的传闻中,柳鬼浑身都是树瘤,小姑娘的样子乍一看的确很贴合柳鬼的形象。
“我会把这些丑东西传给你们的,”小姑娘移开眼神,不敢去看其他人脸上的神情,“碰了我的人,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一样。离开吧,好心的哥哥,就让我死在这场沙暴里吧,和我的乡亲们一样,变成沙漠里的一棵树……”
“变成树?”跟着靠近过来的顾长雪一蹙眉头,想起这些沙民方才所说的“给树穿衣服,还跟树说话”,又想起司冰河所立的坟头那几棵裹着布的树。
难道那些树是人变的??
——不,不可能。
不论灭世的人是谁,惊晓梦一蛊足以达成他的夙愿,根本没必要再折腾新花样。
而且坟头所立的那几棵树,包裹的布料显然不是完整的衣裳,就算是活人变树,谁穿衣服是往自己身上绑布条?
相比较之下,他更倾向于小姑娘所说的“变成树”,更类似于大人安慰孩子“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只是一个不真实的传言。
而那些树上的布料,正如这些沙民所说,是相信这一传言的人给树系上去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只有布条了——很可能那个系布料的人手头上根本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给树穿,于是就地取材,在自己身上撕了些布,绑在树干上。
他思索的这会儿功夫,沙匪们骚动起来:“真……真的会传给我们啊?”
他们愿意救人,但在知晓自己也可能会被传染的情况下继续救人,他们就不那么愿意了。
“……”司冰河沉默了一会,哑着声音道,“我一个人带走。我不怕被传上。”
小姑娘急了:“难道你能放弃你身后这些同伴吗?被我传上以后,你就会把这怪病继续传给其他人,和我一起走,就意味着你再也回不去同伴身边了!”
“……”司冰河怔在原地。
他的那个眼线急起来:“二当家,可不能这么做啊!近来营寨能蒸蒸日上,都是你带着兄弟们劫掠其他匪帮。你走了,那些匪帮万一卷土重来呢?咱们这些人四肢健全,逃命是不成问题。可寨子里还有几百号伤病员呐!他们怎么逃?”
他抹了把脸:“算我自私吧,只想守住现在能守的人。这孩子……唉。走吧,二当家,营寨里还有人在等着救命的药,咱们不能带回去一个催命的阎王啊!”
顾长雪看向司冰河。本以为对方会毫不犹豫地带走自己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却没想到司冰河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片刻后眼眶透出一抹红。
——这显然不是杀伐果断、一心灭世的人会流露出的神色。
真正冷心冷肺到毁灭世界的人,又怎么会为“救一人还是救百人”而挣扎?
赤龙摇摆着逼近,司冰河的手蜷起来,微微发颤。
顾长雪扫了眼疾呼着快跑的人群,往前迈了一步,恰好将同样往前站了一步的颜王挡在身后:“咳……我见过这种病,我不会被传上。给我一匹骆驼,我送她去安全的地方,再回营寨。”
司冰河会陷入两难,要么是在钓鱼,要么他就真是个好人。
《死城》从剧本衍化为眼前这个世界,即便是顾长雪也拿不准发生了那些变化。他只能衡量出眼下最佳的选择——
如果司冰河是个好人,那他就算是凭借主动救人这个举动刷了对方的好感,多少能掐灭些许怀疑。
如果司冰河在钓鱼——那颜王留在司冰河的身边,好歹能凭借武力轻易制得住司冰河,他留下恐怕就得费劲不少。
再者说——
算了。不用“再者说”了。
顾长雪垂下眼哼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也不知道讥讽的是谁。
明明最初他想要的只是优先保命,活着回去,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舞在刀尖上,与最初的目标相背离。
他的手不自觉地覆上左肩,肩窝处隐隐发烫。@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过往那些冷漠的、对他流露出避之不及的神情的面孔从眼前一闪而过,他厌恶地蹙了下眉,垂下手望向司冰河:“回去吧,寨子里还有几百条人命。我有法子自己找回去。”
“……”司冰河伫立在原地,似乎还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全凭本能下意识地侧头望来。
那眼神有一瞬间压得顾长雪喘不过气,绝望中又透着死气沉沉,像是在他肩上压得岂止百来条人命,而是更加沉重、重到他直不起腰的担子。
“二当家。”顾长雪略微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司冰河猛然回神,像是方才顾长雪所说的话,现在才在他脑中过了一遍。
他的肩近似瑟缩地拢了一下,现出几分少年的脆弱来,可紧接着他便猛然转身,那道单薄的肩背又撑了起来,像是再巍峨的山也压不垮他:“走!”
赤龙不断逼近,沙匪们早就不安了,闻声立即掉头就撤,缀在那些早早逃离城池的沙民身后,退出城门。
顾长雪回头对懵住的小姑娘挑眉:“乖一点,我抱你出去。你敢自刎,我就敢陪你殉葬。”
小姑娘彻底呆了,拿着刀坐在原地不知所措。顾长雪随意把她往怀里一捞,跟在沙匪身后一起去城外取骆驼。
来时坐的是车厢,离开就没法享受这么好的待遇了。不过顾长雪也没挑剔,走到车厢边看颜王闷声不吭地割断车辇与拉车的骆驼之间相连的绳索。
对方的神情绝对称不上高兴,眉头蹙得程度和平时相比,甚至能称得上明显。
顾长雪靠在即将被丢在沙漠中的车厢边,原本还能游刃有余地吓唬人家小姑娘,这会儿看着颜王割绳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他眼里,他和颜王之间的暧昧总掺杂着冷静的试探和怀疑,他以为自己做这个决定,对方并不会否决——
颜王的确没否决,只是这种堪称形于色的不高兴,有点超出了顾长雪的预期。
就好像……就好像相比于冷静的理智决断,对方对他的感情更占上风一点。
这是演的,还是真情流露?
顾长雪在心里忖度着,片刻后又有些失笑。
看,他们之间就连这种事都掺着怀疑,还谈什么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顾长雪的心脏又硬起来,张嘴正想催促又爬回车里不知道磨蹭什么的颜王,就见对方揣着什么东西下了车,抬手抛了过来:“——活着回来。”
被抛来的小灵猫咪了一声,无辜地窝在顾长雪的怀里,仰着毛脑袋迷茫舔爪。
顾长雪却愣了一下。
刚来营寨时,他被颜王堵在胡杨林中,曾经对颜王说过一道谎——
说他能嗅到颜王身上的信息素,所以即便跨越百里大漠,仍旧能找到颜王。
对方多半是不信的,后来还怀疑过什么易感期、信息素会不会是顾长雪给他下了药。
既然如此,这次他主动离开,本该是颜王试探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凭借信息素找到他”的最佳时机。
可颜王在他离开前,将能追踪到司冰河身上携带的凤凰玉的小灵猫丢给了他。
这举动无异于对他说:不论信息素是不是真,你撒没撒谎,我要你活着回来找我。
“……”顾长雪抿了下唇,抱着小姑娘翻身上了骆驼。
及至奔离沙匪的车队,他才无意识地抬手抚了下胸口。
“叔、叔叔你怎么了?”小姑娘都快哭了,觉得顾长雪之前说的不怕怪病完全是哄她的屁话,这会儿指不定就是已经传染上,开始犯病了,“你哪里不舒服?”
“有点心悸——”顾长雪回过神瞥了小姑娘一眼,糊了对方后脑勺一巴掌,“别多想,跟你没关系。你还差着点岁数。”
“……”小姑娘边哭边懵,差着点岁数?差什么岁数?@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心悸不是染病引起的吗?这和她多大有什么关系?这个叔叔好像有点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