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雪顿住逗猫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将车帘一挑,果真瞧见司冰河像是有些情绪激动的样子,双手紧紧攥住玄丙的肩头。
这模样的确有点奇怪。
比起戳穿假商人们的伪装,更像是玄银卫或者九天他们说了什么话,戳中了司冰河某个极为在意的点。
然而还有更古怪的——九天和玄银卫原本还伪装得关系和谐,混在一支商队里不分你我,此时却隐隐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九天们看着玄银卫们的眼神都不大友善。
“你在哪儿看到的?!”司冰河甚至连音量都忘了控制,攥着玄丙催问,“说话!”
玄丙被他重重摇了摇,心里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
虽然方才他跟司冰河讲得只是沿途所见,但对方如此在意,显然是他无意之间踩中什么重要的事——他能就这么直接告诉敌人吗?
但说实话,他还挺希望司冰河能去那地儿的。
这么一来,小皇帝肯定会跟上去,以他的心性,很有可能会救人……
他咽了下口水,将牙一咬,心想受责罚就受责罚吧,反正他孤家寡人,死也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就在那个方向,你对直往前走,看见一座破旧的城池,那就到了。”
一旁的玄银卫们骚动了一下,玄甲低低地喂了一声。
司冰河在玄丙指出方向的那一刻就转身往回走,根本没在意身后的骚动。
从听到玄丙说出消息的那一刻起,他的心神就像是全部拴在这件事上了,眼里容不下其余的事务。
他走得飞快,一路折返回车队,闷声不吭地翻身上了骆驼。
临到一勒缰绳要往玄丙指的方向赶时,司冰河看见迷茫地望着他的沙匪们,才冷静下来:“生意已经谈好了,你们立刻拿上货,送先生回营寨,我还有些私事要办。”
什么私事?玄丙究竟跟司冰河说什么了?顾长雪和颜王不约而同地微微蹙眉,望向假商队,偏偏身边有这么一大帮子沙匪在,也没法交换情报。
颜王想了想,拍拍旁边沙匪的肩膀:“借匹骆驼。我觉得二当家的不对,像要发病,我跟去看看。”
“发病?!”沙匪浑身一振,“那你一个人去哪能行,走走走!大家一起去!”
颜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从善如流地坐回车辇,跟着车队一起追向司冰河离开的方向。
之前那个不怎么聪明的眼线也再没紧跟在旁边了,估计是太担心司冰河,骑着骆驼冲在最前面。
顾长雪扫了眼周围,干脆直接撩开车帘:“你说玄丙究竟说了什么,能让司冰河这么上心?”
“我只能想到死城。”颜王的手指随意勾着缰绳,总是神色淡淡的面上露出几分思索,“玄丙再怎么聊,也不可能和司冰河说蛊书的事。”
至于魔教余孽、官府细作,玄丙他们作为“商人”更不可能接触到。
前者如果遇上了,商人们早该变成火中亡魂。后者……商人还能探听到官府内有细作?这件事官府自己都不知道。
那唯一能跟“商人”扯上关系,说出来不令司冰河觉得怀疑的,就只可能是方才赶来的路上,玄银卫他们途径了一座死城。
可这件事又为什么会让九天对玄银卫起意见?
不明白,猜不出。
颜王半曲着一条腿坐在车辇上,微微偏头,见顾长雪还是一脸沉思地杵在车门口,没拉上帘幕:“先生。”
“……”顾长雪回过神,脸色就是一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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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能把“先生”这个词也念得透着一股欠揍的味道。
某些人正事一聊完,就又开始发力,预备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怎么做到的?顾长雪有些费解,明明这人的语调依旧平淡,也不知到底是那处音调起了细微的变化,那种故意逗人的意味和满肚子坏水就遮也遮不住,从字缝里透出来。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往后一退,将门帘一阖。
薄薄的布片能挡得住风,却挡不住某人欠揍的声音:“先生不会再把我踢下车了吧?”
扪心自问,他现在确实很想这么做。顾长雪坐在车里,并没有动他蠢蠢欲动的脚,好歹这也是在干正事的路上,他不至于乱发脾气耽搁时间。
但他就是看不惯这人嘚瑟,于是端坐了片刻,还是长腿一撩,不轻不重地踩住某人的后腰,带着一股威胁的意味:“方才司冰河发病时路过的那片绿洲不错。”
或许是抵着后腰的脚令颜王感受到了几分再度被踹下车的危机感,他很上道地说:“先生想要?”
疾驰间呼啸而过的风模糊了颜王的轻笑,但那股漫不经心中彰显出的游刃有余,依旧从他再简短不过的回应中透出来:
“好。”
·
颜王预料的半点没错,司冰河最终驰入的的确是一座死城。
“和司冰河初遇、搜密室,再加上现在,单是我们遇到的、知道的死城就有三座,”顾长雪下车时,眉头拧得难分难舍,“但为什么死城的出现完全没有文书上奏?”
有关魔教横行和沙匪肆虐的折子倒是递得勤得很。
“这些守城的官吏最好是跟自己的城池一起石化了。”顾长雪寒声说着,视线投向城北的方向,“那边在闹什么?”
越过重重瓦屋,咚咚的雨鼓声有力的传来,如果闭上眼睛,甚至会让人产生身在庙会的错觉。
“操!”攀上高处眺望的沙匪大骂了一声,“他们好像架着一个人要烧!”
顾长雪的眼神猛地一凝,而比他反应更快的则是冲在最前方的司冰河。
他一踹足蹬,直接从骆驼背上飞掠至屋顶,一路往雨鼓声处疾驰。
攀上城墙的沙匪连忙一脚把长梯踹下来:“上来,从这儿走最快。”
沙匪们混乱地拥挤过来,试图追上窜得比兔子快的二当家。顾长雪和颜王眼疾手快地抢在最前面,攀上城墙后,顾长雪向声源处眺望。
空地上围了三拨人。
人群中央是一个高高架起的柴火堆。木柴顶端矗立着一个十字型的木架,显然是绑人用的。
木架下纠缠着第一波人。
三四个成年男子牢牢按着一个戴黑兜帽、浑身遮得严严实实的小个子。小个子挣扎不已,偏偏一声呼救都没喊出,要么是个哑巴,要么就是嘴被人堵上了。
包围在这波人周围的,是第二波敲着鼓的人。不论小个子挣扎得多厉害,他们始终垂着头按照既定俗成的韵律敲着鼓,神情甚至有些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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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包围在这两拨人之外的,则是人数最多的一拨人。
他们义愤填膺地瞪着第一波人,叫骂声混杂在鼓点里:
“就是祂!祂害得我们的城池变成这副模样!所有人都变成了石头!”
“祂怎么力气这么大?我就说祂一定是被鬼附身了,快把祂架上柴堆烧死!”
“我看到祂给树穿衣服,还跟树说话,天啊!快烧死这只柳鬼!”
——给树穿衣服?柳鬼?站在城墙上,准备关键时刻再出手救人的顾长雪和颜王视线齐齐一变。
被摁住的小个子挣扎得越发剧烈,一团脏兮兮的布团从兜帽下被呸了出来:“放开我!你们会死的!”
“祂”喊出的声音又尖又稚嫩,带着恐惧的颤音,居然是个听起来不到十岁的女童。
难怪她挣扎得越厉害,那些沙民越恐惧——摁着她的可是四个成年男子!
“闭嘴!”按着她手的大汉喝骂了一声,偏偏又带着几分惊恐,“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快把她绑上架子!”
四名大汉一起铆足了劲儿拖人,好不容易走到柴堆边,好像见到了希望的曙光——@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锵——”
一声金戈出鞘的嗡鸣宛如深海中的鸣鲸,割裂了祭祀的鼓点。
与鼓声一道被割裂的,还有那堆柴火和木架,包括柴火下的地面。
贯日的剑芒出处,司冰河持剑而立,那双总是沉积着疲倦和黯淡的眸子中亮出几分光芒,像是迷蒙大雾中踟蹰而行许久的人,终于跌跌撞撞地摸到了一线光亮。
大汉们被吓傻了,裹着黑布的小女孩趁机一挣,摔倒在地,又连忙想要爬起来,偏偏一双腿似乎在挣扎中被拧脱了臼,只能用黑布将自己裹得更紧实,在地上蹭着后退:“不、不要靠近我,别碰我,你们会死的!”
司冰河向小女孩迈了一步。
他行走间有些僵硬,如同近乡情怯的人,站在家门边忘却了该怎么走路,笨拙地又迈了几步,步伐才变得流畅起来:“——我找到你了。”
小女孩被吓得连连向后蹭,司冰河大步走近,顾长雪看得眉头微蹙,正想着要不要插手,司冰河竟然临到小女孩身前猛然止步。
他像是发觉了对方的恐惧,于是强迫自己收敛了所有可能会吓到人的情绪,温顺地在对方面前半跪半蹲下,轻轻将手中的剑放在地上。
他盯着小女孩,神情仍旧带着几分偏执,但声音却放得很软,没有丝毫攻击性:“我找到你了。”
他真的很单薄,跪下来的时候背微微驼着,看起来有些可怜:“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我是为了救你而来的。”
“……?”小女孩缓缓停下尖叫,有些迷惑地投来目光。
顾长雪和颜王更疑惑——什么叫“我是为了救你而来的”?司冰河在屋子里发疯写了大半面墙的“谁”,难道他想找的这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七八岁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