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向晚沉怎么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时星予的母亲。

  林澜穿着宽大的针织短袖,下身是一条黑色的阔腿裤,盘着简单的发髻,鬓边几缕白发。

  她的脸色不怎么好,皮肤泛出一些蜡黄,眼下有很深的青色,这让她看上去不太精神。

  但作为曾经的阔太太,林澜身上依旧透着一股端庄沉稳的气质。

  她端坐向晚沉的面前,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仪态大方,像一只落魄,但依旧高傲的白天鹅。

  “晚沉,我没打扰你工作吧?”林澜语气熟稔地开口。

  向晚沉温和笑笑,“怎么会呢?只是不知道您今日来找我是为了……?”

  林澜开门见山地说:“为了小予离职的事。”

  向晚沉不可见地短蹙了一下眉,“那您来找我,时星予知道吗?”

  时星予虽然性格软,但绝非妈宝。相反的 ,她很有自己的主见。

  就算对于离职的事情后悔了,也绝不会让自己的母亲来找她。更何况,她非常清楚地知道,时星予是不会后悔的。

  所以,林澜定然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这么一想,向晚沉心中已有所计较。

  “小孩子不懂事,太冲动了,所以我替她来找你说说。”林澜面不改色地道,“小予和我说,你收购了她们公司是吗?”

  “是。”

  “阿姨能问问,这件事和星予有关系吗?”

  向晚沉长睫一扇,语气平静,“没有。阿姨,收购她们公司只是正常的商业考量。”

  “噢……”林澜点头,“是阿姨想多了。”

  她垂下眼帘,看似局促地绞着双手,“你当年和小予的那些事,阿姨都知道的。这些年,小予根本放不下你……”

  “所以这次听说你收购了她们公司,阿姨还以为……”

  “以为我也放不下她吗?”向晚沉问。

  林澜眼底略带期待地看向她,“那你……”

  向晚沉轻笑一声,“阿姨,我们已经分手了。六年。是时星予甩了我,说要与我再无瓜葛。”

  “我还不至于那么贱,要倒贴上去。”

  林澜闻言,脸色白了白,“晚沉啊,不要这么说。小予当初和你分手,她也很舍不得。”

  向晚沉挑起眉峰,轻佻地反问:“是么?”

  “你不知道,小予当时压力很大,她……”

  向晚沉抿了个一字笑,打断林澜的感情牌:“阿姨,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至于时星予离职的事,我可以帮你问问。”

  林澜往前倾了倾身,急切道:“好好!”

  向晚沉打了个电话出去,十分大方地当着林澜的面点开了免提。

  “时星予的离职办完了吗?”

  “办完了。”

  “那她是不是已经交接完走了?”

  那边停顿了两秒,带着点迟疑地问:“您不是说尽快让她走吗?所以上周三交接完的当天,我就让她走了。”

  “知道了。”

  向晚沉挂了电话,转向林澜:“阿姨,你听到了,时星予已经走了。”

  林澜站了起来,唇在抖,显而易见地激动,却强压着火气,道:“晚沉,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时星予应该有她自己的规划和打算。”

  林澜听出了她的推脱,又听她生疏地“时星予”“时星予”地喊,完全不讲情面的样子,一下克制不住,声音扬起了一些,“她那是冲动!”

  “因为你,她怕别人的闲话,所以才离职的呀。”她重新坐回沙发上,只是这次靠得更近,“晚沉,这是你的公司,你帮帮忙行不行?”

  “小予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向晚沉冷漠地抬了抬眼,避开她想要握过来的手,“阿姨,公司有公司的规章制度与流程,我如果一直开特例,还怎么管理?何况,下属公司的事,我若是桩桩件件都要管的话,岂不是忙死了?”

  “还是人事变动这样的小事。”向晚沉一挑嘴角,轻蔑地摇了摇头。

  态度显而易见。

  林澜从前也是阔太太,这般低声下气的来求,已经是放下了脸面和身段。

  向晚沉却完全不给面子,话说得难听又不近人情,调子也压得低,俨然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林澜梗着脖子,牙关咬得紧,鼻翼翕动。

  向晚沉以为她下一秒便会转身离开,毕竟林澜也算是她的长辈,被她这般羞辱,换谁都忍不了。

  谁知,林澜非但没走,张口还是求人的语气,哪怕她的眼底浮出了不甘与怨怼。

  “向总,”她道,“那这样行不行,我让小予重新投份简历,你就按照流程办。”

  “这样也不会被人家说闲话。”

  言下之意,是要把开后门演成正规招聘。堵住别人的嘴。

  向晚沉不置可否,重新解锁手机,拨了之前那个号码,“时星予的位置招到人了吗?”

  人事老大脸都皱了起来,想不明白今天向晚沉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应该答招到还是没招到?

  她不确定地开口,“招——”

  “招到了?”

  懂了。接受到向晚沉的频率后,她肯定地道:“已经招到了。”

  林澜沉默了下去。双手攥成拳,抵在腿上。

  秘书叩门:“向总,您13:45的线上会议要开始了。”

  向晚沉颔首,对林澜说:“阿姨实在抱歉,我要去开会了。”说罢吩咐秘书,等林澜走的时候,给她打辆车。

  几分钟后,人事老大第三次收到向晚沉的电话,她苦哈哈地接起:“向总……”

  喊得何其幽怨。

  “时星予真走了?”这一次向晚沉的声音不似之前的低沉,夹杂着失落,听着比她还幽怨上几分。

  也没那么远了,想来不再是免提状态。

  于是她实诚地问,“向总,我这次应该答走了还是没走?”

  向晚沉叹了口气,“真走了?”

  “真走了。五分钟之前刚交接完。”

  向晚沉指尖怼着电梯轿厢的镜面,“她说什么了没?”

  “没有。”

  指尖扣扣巴巴,“她最近会重新找工作,你帮我关注着点。”

  “……好的,向总。”大总裁,为了一个Omega,让她帮忙!稀了奇了。但她又有点糊涂,问道:“向总,刚才那两通电话是……?”

  “你给NewPort那边的HR提个醒,把‘口供’对一下,如果之后有人问,都按照今天的话来答。”

  “明白。”

  “还有,”向晚沉强调道,“你只要帮我关注着就行,不用帮她。”

  时星予的性子很倔,如果知道她在背地里当推手,恐怕还要跑。

  今天林澜的出现,让她隐隐对时星予的辞职有了些想法,为了验证她才大胆演了一出。如果真如她所料,那么时星予……

  向晚沉头贴靠在轿厢上,微微抬眸,轻语道:“你到底为什么推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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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时小姐,让你久等了。”HR拿着时星予的简历,重新回到会议室内,“您的基本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我们还有其他几个候选人,等看完之后,会通知复试。”

  时星予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还原,“好的,谢谢您。”

  等走出办公楼,时星予在烈阳下坐了五分钟,才把身上沾染的寒意驱散。

  她方才在会议室中,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部门经理来面试。面试时间却不超过十五分钟,话题也令她不适。

  但作为求职者,她只能忍耐。

  她是普通的后勤岗位,是人人都能干的行政岗,没有技术没有技能,开不出加码。

  她这周面试了三家。

  一家说是招行政,实则是销售,面试的时候才告诉她有业绩指标。

  一家是打了电话喊她来面试的,结果根本和她的工作内容沾不上边,是拉她来完成面试指标的而已。

  这是第三家,对方对她的简历没什么兴趣,反倒是把“职场与性别”的话题,抬到了桌面上。

  “我们公司Alpha比较多,你觉得身为Omega的你,万一遇到特殊情况该怎么应对?”

  “对于Omega在职场遇到的困境,你觉得公司和个人该如何去处理?”

  “我们公司是不提供特殊假期的,你要怎么平衡发情期与工作之间的节点问题?”

  “我们行政部门已经有一位Omega了,如果你们同时进入发情期,你觉得该怎么办?”

  时星予感觉自己是货架上的商品,被人挑剔,供人挑选。

  投出去的简历,90%石沉大海。焦虑,焦躁,狼狈奔波填满了现在的她。

  坐在地铁里,看着玻璃上印出的自己,时星予忽然想哭。她是不是太冲动了?以她现在的情况,她绝不应该放弃一份稳定的、工资尚且过得去的工作。

  何况她现在的老板,是向晚沉。她背靠大山,肯定顺风顺水。所以在她交接工作的时候,前同事们都劝她留下来。

  她们大概会觉得她傻。有向晚沉这样的靠山不靠,非要做作的辞职,显得多清高一样。

  可谁都不知道,她拒绝向晚沉,离开向晚沉才是最难的。

  楼道里的电梯又坏了,那张写着“维修中”的A4纸,不知道用了多少回了,已经破烂不堪,物业都不舍得重新打一张。

  时星予走上楼,脚步拖沓、疲累。

  推开消防通道的门,她猝不及防对上了林澜投来的尖锐目光。

  她错愕地愣在原地,半晌才生硬地吐出一句,“妈,你怎么来了?”

  林澜哼笑一声,“来看看我的好闺女。”

  时星予沉默地打开门,把林澜迎进屋,又给林澜倒来水。

  自己则低垂着头站在一旁。

  她们之间没有母女之间那种亲近,反而生分得像是陌生人。

  “你不打算开口是吧?”林澜问,“那行,我先来说。”

  “我今天去找过向晚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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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二不更,周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