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祁先生和祁夫人为中心的人群像钟表的指针,在每幅画前逗留一刻。走到池砚画前,他们给了他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这种感觉十分奇特,好像一个世代和土地生活在一起的农民看到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骑着白马,轻轻踏过自己的土地一样。

  他们离开后,池砚看向隔壁——一位去世后才有点名声的画家的画。他还挺喜欢的,手握成拳,池砚用空气话筒采访空气:“请问你有什么感觉,和我一样吗?”

  池砚决定离开自己的土地,到处逛逛。

  另一个展厅,陆书聿被围在中央,周围的人有一些是记者,有一些是本市名门大族子弟。陆家是后起之秀,所以越是在公众场合,名门望族越要强调身份差距。但陆书聿办展可不是来衬托别人的,他天生精力充沛,从早工作到晚也不会累,应付这些人不算什么。

  而且他事前做了充足准备,越谈越精神,反倒是把这群挑刺找茬的累得够呛。

  接连几人败北,人群反应了一会儿,推出一个嘴皮子利落的出来。

  这人并不是艺术家,是一个收藏家,出身不错,从事律师工作。事业太过成功,反而会让他忽视自己的本职工作,去追求别的东西。但是本职工作上的自信蔓延到爱好上,让他比真正的艺术工作者还敢问。

  “各位,”他来到一幅画前,“这是一个乌龙画,以前认为是大师所作,后来发现真正的作者是他的学生。几年前美术馆公布消息后,它的价格骤降,然后被买走。没想到消失一段时间后,竟然在陆总的画展出现。我想问问陆总对它有什么看法?”

  “那要看你如何看。”

  “什么意思?”

  陆书聿知道这幅画的来历,而且这就是他要炒作的点,只是没想到有人会主动配合,不用他安排记者出场了。

  “往前看,还是往后看。”陆书聿压下嘴角,拿出手下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面对同样的主题,大师会又进一步的探索,画作上出现不同于以往风格的笔触。但是对模仿者来说,还原以往风格才是重点……”

  “你听懂了吗?”

  “认为模仿者比大师更像大师的人肯定不知道,技法成熟的画师很多,走在时代之前的却只有那几个。”

  池砚站在人群外,惊讶地发现这位陆叔叔好像不止是一个精明的商人,这个场景不是书里的,而是现实中的。摄影师拍下照片,未来的人会称它为历史画面。

  真好,他喜欢这种大家有自己生活的感觉。

  发现陆书聿往他这边看过来,池砚挥着胳膊打招呼。再往前一个展厅应该就是许橙意说的学生展厅,本来他的画应该摆放在那里的,池砚决定去那看看。

  陆书聿看着他离开,心里产生不管不顾去追上他的冲动。记者的提问将他理智拉回,陆书聿表情淡了,他对艺术并无追求,但是刚刚池砚看他的眼神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陆书聿知道,他喜欢自己的回答。

  他陡然生出兴趣,渴望真的爱上那些画作、说出那些话。为什么会这样?向上望了一眼,牵引他的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池砚的手指头上。

  “今天就先到这里。”陆书聿打断面前记者的问话,“我还有事,或许明天更适合一起聊。”

  记者有些诧异,当他的雇主就是眼前的人,“好的,陆总。”

  声音浮动,他们并未四散开来,而是在原地各自检查刚刚拍摄的画面,陆书聿从人群的缝隙中挤出,这是他少有的狼狈时刻,但什么都顾不上,脚步带着他往前一个展厅里去。

  池砚站在一幅巨大的油画前,搓搓脸,这是美术社社长的画,他试图从线条中理解画家的思想。

  “刚刚许橙意过来过,”美术社社长庄眠走过来,“她说她对我本人的厌恶让她无法欣赏我的作品。”他头发很长,脖子和胳膊都有纹身,说话时舌钉在口中一闪一闪。

  池砚有点集中不了注意力。

  “你来评价一下吧,好想被你批评一下。”庄眠靠近,发丝在空中飘扬,被静电吸附到池砚的外套上。

  “你画的是猫。”池砚手指着画上杂乱的线条,动作间夹住头发,庄眠的头歪倒在他的胳膊上,“你有在养猫吗?”

  他是有引诱的意

  PanPan

  思,但反被引诱,庄眠有些慌乱,“对……一只布偶猫。”

  池砚放下手,另一只手从头捋顺他的头发,把庄眠扶住站好,“我也快有猫了。”马上就到陆言栀在下雨天捡小猫的剧情了,这是一只为了推进主角们感情进度的小猫,完成任务后小说里就没再提过了。池砚想,他可以接过来养。

  虽然完全和庄眠期望的方向相反,但是他很会顺势而为,提出交换联系方式。

  池砚同意了。

  两人加了微信,庄眠推荐了几款猫粮过去,见池砚认真挑选,好半天后,问:“是真的猫吗?”

  池砚没有理解他的话,微微皱眉。

  “如果不是真的猫的话,我可以吗?”

  “也可以吃猫粮……”

  “很听话的。”

  庄眠晃晃头,池砚这才发现他脖子上系了一个铃铛,因为颜色和纹身相似,隐匿在那里。

  陆书聿过来时,正好看到他拉着池砚的手,两个人靠的很近,几乎贴在一起。

  眼前一黑,躯体不受思想控制,耳不能听声,眼不能视物,等夺回控制权时,陆书聿发现他正拉着池砚的手腕往前走,庄眠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完了,他干了什么……

  陆言栀坐在两个展区交界处的长椅上,呆呆看着叔叔拉着池砚从他面前走过。他站起来,此时叔叔也停下脚步,松开手,回头看池砚。

  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陆言栀上前几步,看到池砚点点头,好像非常高兴。

  两人边走边说,身影很快消失。

  在自己的画前,池砚把它们介绍给陆书聿,因为刚刚陆书聿说想买他的画。

  对陆书聿来说,这是商人本能替他做的反应,幸好池砚接受了。

  下意识掠过正侧翻的蜘蛛,他问另一幅:“这是花吗?”

  池砚一脸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这是雌兰花螳螂,它藏在花里,和真正的兰花几乎一模一样。”他故意用印象派的画法画出来,骗到不少人。

  “这个螳螂还有那个蜘蛛,我都要了。”陆书聿觉得他高兴就好。

  其实展了三幅画,另一幅因为和两只虫子格格不入,往往被认为是别人的画。那幅画就在陆书聿身侧。

  池砚发现,隔着一层玻璃,陆书聿的脸与画像上的脸逐渐重合。

  一个交集很少的长辈突然变成审美材料,挺直的脊背、修长的脖颈和冷峻的下颌线连接在一起,构成和他面前的画像一模一样的线条。

  陆书聿自己都没发现,如果他发现了,这或许是一个唤醒池砚两年前记忆的一次好时机。

  但是他此刻满脑子想的是池砚和那个长发少年之间的关系,带了些许试探,他问道:“我刚刚是不是打扰你和你朋友了?”

  “不是朋友,”池砚道,“我在向他请教养猫的事。”

  这番话和陆书聿看到的画面对不上,但是池砚愿意说,就足够让他冷静下来。可能对于身处嫉妒中的人来说,否认比事实有用。

  “养猫的话,”他想到自己的秘书好像有一只猫,“你也可以问我。”

  陆书聿的嘴巴张张合合,在池砚眼里是两条线条在碰撞,慢慢产生出一股朦胧好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主动提出添加微信,用从庄眠那里得到的经验。

  晚上,池墨在客厅开视频会议,池砚不敢去烦他,回自己房间抱着手机躺在床上玩,微信消息很多,有些人坚持不懈向他发早午晚安,他一概不理这些。

  庄眠发了一个视频,池砚点进去看,是一个长得很大的布偶猫在玩纸箱。

  虽然主人很奇怪,但是猫很可爱。

  和陆书聿的聊天界面还很空,只有系统打招呼的消息。他想了想,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陆氏,会议室的灯还亮着,从傍晚到现在,开了将近四个小时关于新项目的会,陆书聿脸上不见疲乏。

  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点开,注意力仍在写满数据的屏幕上,扫一眼。

  【叔叔你好,我可以看一下你家的猫吗:)】

  陆书聿:……

  老板脸色突然变差,秘书上前小声关心:“身体不舒服吗陆总?”

  陆书聿抬眼,他眉眼锐利,这样看人带来极强的压迫感,整个会议室都静了。视频那头的池墨心脏骤停,这个会议的部分数据是他们工作室提供的,他准备好麦,准备随时解释。

  “看手机。”陆书聿侧头对秘书说。

  秘书慌忙拿出手机,开会前她已经屏蔽所有消息,现在点开,置顶联系人发了一条:

  【如果你手机里有猫的视频,请把它发给我,多谢。】

  秘书照做,依靠强大的职业素养对抗这个荒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