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红莲劫>第26章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应千歧就已经跟着师尊傅忘道在云松崖上苦修了。

  五岁稚龄,也许别的儿童还依然赖在父母怀里撒娇,他却必须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水扫地做完晨课,再将所有基础剑诀演练完毕,然后才准稍微歇一歇,坐下来吃早饭。

  傅忘道剑术卓越,但并不擅长照顾孩子。

  那一年他云游至湘庭郡,于梨花武道会上一举打败江湖之中的十大剑客,夺得了“武林剑王”的称号。途径应府之时,便偶遇了正在自家院落中练剑的应千歧。

  他第一次看到应千歧舞剑,就觉得这个孩子与自己十分相像。又看了许久,傅忘道站在距离应府不远处的屋顶上,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是时候要收一个徒弟了。

  尽管十分不舍,但应千歧的父母也明白不能耽误孩子的天赋,便将他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傅忘道。

  傅忘道觉得云城也挺好的,便决定不再奔波,直接带着那个还没自己腰部高的孩子来到了云松崖。彼时,虽然武道会早已结束了,但由于气温的差异,山顶的梨花才刚刚开放,傅忘道于是在两人居住的小屋外栽满了梨树。

  他曾经问自己年幼的徒弟喜不喜欢梨花。谁知应千歧明明岁数还没自己的零头大,就已经修炼得少年老成、神情严肃,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对自己缓缓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云城人,从小到大都见惯了,所以才不喜欢么?”

  应千歧瞥他一眼,说梨花太素了。

  傅忘道听了这话就摩拳擦掌,嚷嚷着要不干脆换成桃花,粉艳艳的,瞧着也喜庆些。

  应千歧在沉默过后却道,越喜庆的花,也只会衬得这院子越冷清。

  琢磨了半晌,傅忘道认为少年人普遍心思细腻,约莫是想家了,便从此不再提起这些事。可随着自己的徒弟逐渐长大,他才慢慢回过味来,觉得自己当初的预感实在准确。

  他表面上看着豪迈奔放,仗剑天涯,其实内里却是个伤春悲秋的人。应千歧像他,从小看着就像,所以长大后也无法避免地还在继续像他。

  终于,傅忘道会开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千万别学师尊,你虽然要做好人,但有时候也得明白,不是所有侠士君子都会有好结果。

  太重情义,注定会比旁人活得更加疲惫。

  十五岁时的应千歧还不能懂自家师尊的意思,毕竟年轻人的世界非黑即白。傅忘道看在眼里,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他也曾年少轻狂,深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道理。

  但是过刚易折,他希望应千歧至少能在受伤之前给自己留有一寸余地。因此他只能找机会偶尔在徒弟耳边轻声叹一句,说没心没肺总是比较好。

  应千歧向来不喜欢梨花,但二十岁遇到的那个人,却让他明白了素之一字,也能写作别样的艳。

  在傅忘道失踪以后,月似钩陪着他回过一次云松崖。

  那时候恰逢春末夏初,应千歧见了满院子仍旧雪白馥郁的梨花,正在那兀自伤怀,冷不防就听身旁那道温和声音对自己悠然说,为什么不把这些花都掘了重种?

  他难得惊诧,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大抵是个与自己和师尊完全两样的人。

  那样也好。傅忘道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而应千歧从来都不知道,月似钩究竟是否看出了他那隐匿了将近十余年的心思。若是看出来了那人又会怎么做?总不可能还继续心胸宽广地与自己称兄道弟吧。月似钩那样无牵无挂,大约是能十分潇洒地转身就走。

  他知道什么是人言可畏,便竭尽全力用另一层虚假的伪装将这份念想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就连应千歧自己也几乎快要相信:他对月似钩毫无企图,对彼此来说,两人只是最要好的挚友、兄弟。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用这些欲盖弥彰的字眼欺瞒了自己十余年,也欺瞒了月似钩十余年。直到对方身死,他才恍惚发现,那些话语,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应千歧再次睁开模糊双眼,就见面前的月似钩仍未离去,还用那种最熟悉的担忧的眼神望着自己,启唇轻声唤道:“应千歧,你到底怎么了?”

  从心脏处传来的剧烈悸动令他不得不微弯下腰,试图缓解这份疼痛,然而下巴却意外触碰到了什么毛绒绒的东西。这令应千歧稍微找回了一点理智,甫垂下眼,便与怀中少年对上视线。

  沙如雪正定定地望着他,一双原本深邃如墨的眼瞳不知何时带上了淡淡的暗色金芒,在周遭一片漆黑中显得格外突出。

  应千歧愣了一下,甚至短暂地忽略了痛楚,下意识地就想要将他带至自己身后隐蔽起来。

  谁知少年此回却没有如同往常那样听话,不仅强硬地拉开了他欲护自己的手臂,更是足尖一踮,精准无比地就吻上了男人的唇。

  在随时有可能丧命的心魔幻阵中,沙如雪肆无忌惮地随心而行,遵从着自己想要亲吻应千歧的意愿,轻轻含住那对色泽偏淡、饱满柔软的唇瓣,甚至不满于此,还想要将灵巧舌尖也探进去。

  而应千歧在最开始的震惊过后,很快便眉头紧皱地合上了牙关。

  “...嘶!”骤然传来的疼痛令沙如雪恢复了些许意识,他茫然地舔了舔舌上的伤口,腥气顿时就在嘴里扩散开来。

  抬头看了眼重归平静的男人,他犹豫地问道:“应大哥,我们刚才是......被控制了吗?”

  “这便是心魔幻阵的威力。”应千歧显然也心有余悸:“不可再被蛊惑了,也不能再陷落任何幻境,屏息凝神,我们要赶快找到出口。”

  闻言,沙如雪便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学着他的样子,小心谨慎地将自己的神识融入到了黑暗之中。

  心魔幻阵中,除了虚无之外,就只有一片阴寒刺骨的冷。应千歧将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年揽在怀中,两人一步一步艰难地在暗色中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缝隙。

  沙如雪一边拼命忍耐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一边忧心忡忡地握紧了男人冰凉的手掌:“应大哥,你不冷吗?”

  应千歧微微摇头,忽然又想起来他看不见,这才开口道:“我没事。倒是你武功低微,内力也不足,要注意千万别被邪气影响了才是。”

  那方才的眼泪又是......沙如雪不太敢询问,心里却好奇起了之前男人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景象。

  能让应千歧心神大乱以至于落泪,恐怕也只有那个人了吧。

  少年苦涩地叹了一声,又收紧了自己挽在他腰间的手臂。

  周围的黑暗似乎逐渐有些变化了......在发现这一点后,应千歧停住了脚步,对着浓重的黑暗沉声道:“阁下将应某困于此处,想来定是有话要讲,既然如此何不现身一晤,也好省去我们大家不少麻烦。”

  他说完这句话不久后,那诡异声线便自四面八方浮现而出:“应千歧,我说过我只是要你死。”

  “若只是要应某死,阁下方才已经有足够多的机会偷袭我了。但你却没有出手,这只能证明,你的目的并非夺命。”

  对方怪笑了一下,很快也就承认了:“不错,你确实还有利用的价值。那么应千歧,你能猜出来我是谁了吗?”

  应千歧沉默片刻,随即冷冷地吐出了一句话:“......贺陆离已经死了。”

  “你真的确定他死了吗?”

  干冷犹如冰屑的男声在此时忽然好似变做了一柄利刃,直直就朝着应千歧最脆弱的伤处刺去:“或者应该这样问,应千歧,你真的确定,月似钩已经死了吗?”

  沙如雪心里当即咯噔一下,立刻抬眼去看应千歧。

  然而令他心惊的是,男人的眼神果真变了,那股无法掩饰的伤痛气息再度自他身侧弥漫开来。

  “应大哥...!你不要听他的话,他在骗你!”

  如果应千歧又一次因为敌人的话而陷入幻觉,他恐怕就再也无法醒来了。沙如雪急得拉住了他的手使劲用力掐捏,希望能借此唤起男人的戒备。

  终于,耳边传来了应千歧微带了怒意的声音:“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黑暗中,隐藏于深处的神秘人见激将法没有奏效,便也放弃周旋,单刀直入:“应千歧,当年你虽然一剑杀了贺陆离,还将魔剑教之主的头颅斩下,但你太过自负,忽略了死者的躯体。”

  然而不论如何,被斩下了头颅的躯体几乎没有复活的可能。除非是......男人皱了皱眉,略有些迟疑:“难道有什么邪术能让死者重生?”

  “这你就不用费心猜测了。应千歧,你只要明白,你以为早就死去的人并没有坠入无间,他们不仅会卷土重来,还会令你死无全尸!”那声音突然嘎嘎大笑起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饶有兴味地问道:“不知你再见故人之时,可还能保持得住这副平静的模样?毕竟方才只是一段虚幻的景象,如果你的意志力再薄弱一点,就会永陷幻境了......”

  话音未落,剑气已至,裹挟着应千歧浓烈杀意与怒火的杀招很快就寻得了声音来源处,顷刻间便划破了凝固黑暗——

  “唔...!”

  只是,当满盈邪气的心魔幻阵消散之时,自半空中跌落而下的却是另一道瘦弱的身影。

  沙如雪眼睁睁看着深色血水不断地从燕灵体内涌出,不知自己该做何反应。

  “应楼主......我、我......”女子只来得及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几个字,然后便如同脱力一般歪过头去,彻底不再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