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海边的一处礁石上,几个上了年纪的渔民正趁着日头好,将渔网拿出来晒晒补补,准备下一次出海。

  在他们旁边,一个身着靛蓝布衫的年轻公子,蹲在一旁替他们将破了的地方扯起来,方便缝补,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老伯,不是说这海边不安稳了么,你们怎么还没撤到城里去啊,不怕海寇过来么?”

  海上挣命的人,有时候可能好几天都碰不到个说话的人,碰到有人来说话,便特容易变得健谈起来。就连说到海寇也依旧笑呵呵地:“怕,怎么不怕,听说上个月好几个村子都遭了秧,上回闹海寇的时候我也还是个大小伙子呢。那时候,运气不好的整个村子都叫人屠完了。那时候朝廷也不像现在,还安排咱进城去住,那时候都还不大管我们的。一听说海上风声不好,爹娘就把我和我家大肚婆塞到腌鱼的大缸里,那个味道啊!可是没办法,想要活命就得忍着。”

  年轻人面露不解:“那您们还?”

  另一个老伯接口到:“要干活儿啊,我们祖祖辈辈都是靠海吃海的,一家子人都进城里去了,这么多张嘴哪个来替我们养活呢?孩子们已经都避进去了,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多打一天的鱼就多挣一天的钱,孙子娶媳妇儿能多扯块儿红布头儿呢。”

  “可朝廷不是已经下了告示,说你们进城去了,官府管吃管喝,还给找地方住么”

  听得这话,几位老翁都摇头失笑:“后生啊,你这是没吃过穷人的苦!官府就是管吃管住,他管得上生病送人情不?要是有个急事儿,层层报上去等官府给办,黄花儿菜都凉了。人呐,就算吃喝不花钱,也总有地方是要花银子的,而且越闲花钱的地方越多。我们几个老的无所谓,不能叫孩子受穷啊。

  又有人道:“这海冦也不晓得要闹多久,要是闹个一两年,没点儿进项,我们那点儿家底够几天的?咱这祖传的手艺,要是生疏个一两年,到时候怕不得给海龙王收了去。”

  这一下午,一群人便说说笑笑,直到傍晚才散去。

  年轻人自然是文湙,他奉旨从旁辅佐沈东珠,但是半个月了,他仍旧没能说服他。老实人的固执,简直是这世上最坚不可摧的东西。

  见这边散了,沈东珠走到文湙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文湙问道:“茜香四面临海,他们靠海过活的百姓比起我们来只多不少。沈将军,你说茜香每次出兵的时候,他们的百姓也像我们这样惶恐不安,提着脑袋挣生活吗。”

  “这,大概是不必的吧,我们永安立国三百余年来,从未动过他们平民一下。只是我们若真是率先发兵,岂不是给后世留下弑杀暴虐的名声,周边邦属又该如何看待我们?”

  文湙嘴角一丝嘲讽:“怎么,沈将军以为我们永安凌驾于众邦属国之上多年,靠的只是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这几个字?”

  那还要他们当兵的做什么,直接让那帮书呆子保家卫国就好了。

  沈东珠给他问得一哽,文湙将目光从背着渔网远去的渔民们的背影上收回来:“沈将军,对于仁义,我们在茜香那里从不少半分,可他们不是照样时不时过来挠一爪子?可见仁厚并不是放到哪里都有用的,况且更多的时候,我们应该吧’仁’这个字放到我们自己百姓身上。你看看刚走的几位老翁,他们不偷不抢,勤劳刻苦,只想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养活家小。若是这样,我们都不能保证他们不受人力侵扰,那我们的保家卫国所为何来。”

  “是时候叫那些海冦们看看,雄狮自有雄狮的威严与不可侵犯,要不然他们该觉着自己是在逗猫了。”

  看着身边与自己并骑的年轻人,沈东珠真是叹为观止,这人不是文状元出身么,怎么肚子里的算盘,比自个儿还凶残。

  只是沈东珠说不过他,只好问:“可是那藏着的奸细还没揪出来,你那计划,稍微透出一点儿就功亏一篑了。”

  就在上个月,海冦开始对陆上的渔村下手了,虽说沈东珠会派人巡逻,但不知是谁将每晚的巡逻路线透了出去。以致每次军队到时,都只能见海冦们打着呼哨远去的嚣张背影。

  沈东珠气得不轻。

  文湙笑道:“在我们出门前确实是没揪出来,不过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

  沈东珠大惊:“你……”

  “不然你以为我非拉你出来做什么,不过是为了叫那人放松戒备罢了。就是要找个人海边漫步,我也不会拉上你啊,你又不好看。”

  这嫌弃的模样,叫沈东

  珠哭笑不得,但此时也不是多话的时候,便跟着文湙快马加鞭往城内赶去。

  可最后停下的地方,却是南安王府。

  沈东珠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每日的巡逻路线虽说需要南安王用印,但都是我亲自送来的,绝没有经过第二人之手。王爷就是再对朝廷不满,他也不至于叛国。何况福州是他的封地,除了岔子他能有什么好处?”

  沈东珠虽奉命架空南安王,但这里毕竟是南安王的封地,名义上,他仍旧是这里最高军事指挥官。按规矩,一应军务,都要有他的批文印章的。

  文湙笑笑:“将军不必着急,待会儿便知道了。”

  说着二人往里走去,才到正厅门口,便听里面怒不可遏地厚道:“放肆,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敢在本王的王府里放肆,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本王命令你们放开本王爱妾,不然本王扒了你的皮。”间或还有女子细细的抽泣声。

  “王爷恕罪,军令难违。”

  “那你们就赶紧把沈东珠和林文湙叫来,本王与他们说去。”

  文湙走进来:“王爷,下官姓岑。”

  “你一天换一个姓,本王哪里记得住你姓什么。不是,谁管你姓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来就准备给本王个下马威吗?”

  文湙不理他,看向跪在地上被几个士卒押着的盛装女子,对沈东珠道:“你看,茜香人的女子可与我们永安不同,即便是这样看着弱不禁风的女子,手段狠起来,可不比男人差呢。”

  沈东珠不解:“你说是她泄露的消息,她是怎么得到巡逻路线的?”

  这时候的南安王还在暴怒,要见文湙大卸八块儿,不料文湙突然抬起视线看他,笑道:“这便要问我们南安王殿下了,毕竟除了你和巡逻的将士们,便只有他能看到详细的路线图,不是么?王爷,先别急着考虑怎么处置下官了,私通敌军,您这知这是叛国啊?若罪名一旦坐实,即便您有郡王爵,怕是也跑不了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的。”

  南安王给他说得一惊:“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也不看看茜香是个什么低贱小国,也配得上本王为了他们叛国。”

  跪在地上的美妾听了他的话,眼里闪过一丝阴狠,本以为隐藏得

  够好,却还是叫文湙逮住了。文湙笑呵呵对南安王道:“王爷,您那话可是得罪你家小妾了哦。”

  可等南安王望过去,那美妾依旧是一副弱小无助的模样低声声抽泣,仿佛被吓坏了。

  南安王不满:“你别在这儿扯三扯四的,你说本王这小妾有问题,若是拿不出证据,本王要你好看。”

  沈东珠也道:“这毕竟是叛国大罪,安定侯你还是快说清楚,省得多生是非。”

  文湙轻声一笑,问:“王爷,您这美人儿是从哪儿找的?身份可查明白了?”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原本是城外渔村的采珠女,本王偶然海钓时正碰上。你们不知道,那出水芙蓉般的娇美,是个男人都要把持不住的。”

  毫不意外,这话引起了在场所有男人的鄙视。

  “也就是说,您并未派人去她说的地方查探?”

  “这有什么好查的,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觉着不对劲儿了,狐疑地看向地上的女人。

  文湙安慰他道:“王爷放心,以您的脑子,就是去查了,人家也能糊弄过去的。”十几年前通州的事儿,南安王起码要担一半责任,可他却至今安然无恙,文湙自然没什么好话给他。在南安王气疯之前,他接着道:“这也不是什么身世凄苦的采珠女,她是茜香特意训练出来的舞姬,专事服侍男人。一来去他国为自己国家筹足战资,二来,就像对王爷这样,战时窃取机密。王爷您自打沈将军来了,就没怎么管军务,心里气闷得紧吧。恰好这时候身边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妾,稍微挑拨一下,支持一下您渊深似海的智慧,您怕是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意见与沈将军的安排一一剖析给她听,好在床上炫耀一下自己的智慧,是吧。”

  南安王何止是无言以对,他简直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趴他床底下偷听过。

  这时地上的女人终于抬起头道:“小女子不知这位大人说得是什么,您若怀疑我的身份,大可派人去查。可您若非说我是奸细,起码要有证据吧。”

  “你还真以为我和王爷一般好哄啊,你那套把戏收还是起来吧,我有媳妇儿的人了她比你好看。”文湙在她面前蹲下,眯着眼睛道:“你怕是还不知道,王府上的陈

  管家和负责采买的卢管事昨天都已经因为你打起来了。”

  南安王一愣:“你说什么?”

  “什么是什么?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绿汪汪,我说你家小妾给你戴绿帽子了。”

  南安王当下目眦尽裂,也不问是真是假,当下就要过来掐死那女人。沈东珠好容易用一句“与王爷你冷静点儿要是她死了叛国罪您可就得自己背了”将人拦下来。

  文湙接着道:“你还真是聪明,为了行事隐秘,特意找了两个人传递消息。吴管家出入自由,负责替你将消息传出去,而卢管事负责采买,则是替你将外面的消息捎进来。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替你做的是什么。不过呢,”文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手帕:“这东西刚刚叫我的人截下来了,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场面很静,就连南安王都没再暴躁了,忽而这女人低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她抬起头道:“我真是不明白你们永安人,为什么越是没本事的人越是身居高位,而大人您这样的,却还不如后面那个废物得到的待遇高。”

  南安王今天被气得不少,但一听这话,仍旧面色铁青。

  文湙却笑道:“这有什么,你不觉得被比自己地位低的人欺负更叫人觉着憋屈吗?”

  这女人看了眼后面憋屈的南安王:“大人果然有趣得很,只是,您想不想欺负那草包欺负得更狠一点儿?这次即使他有罪,但充其量不过是被罢黜,我这里有好东西,你们的皇帝看到了一定会要他的命。就在我身上,你叫他们放开我,我拿给你。”

  为了怕她反抗,这时候正有两个护卫押着她两个膀子跪在地上。文湙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身后一脸惊恐的南安王一眼,笑道:“好啊,你拿给我看。”说着抬手示意她身后的人放开她。

  这女人得了自由,扭了扭酸麻的手腕。只是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便出手如闪电,双指并拢插向文湙的眼睛。

  可是文湙更快,抬手一档,那手指便叫他的手掌挡住了。顺势一个反扭,便扭住了她的手腕。可是这女人是打小练就的鬼魅身手,一个扭身便巧妙挣脱了文湙的桎梏,闪身往门口窜去。

  可千算万算,没料到屋顶上还有一张大网等着她,见她窜出来,便立刻往下一兜,网了个正着。

  任她身手再怎么好,被网了个结实,也没法子再放肆了。

  文湙笑着走出来:“姑娘你也太傻了,我都盯了南安王十几年了,他要是还有什么把柄,还用得着你来告诉我。”

  说着也不管那女人要吃人的眼神,挥手叫人带她下去关好了。

  文湙回头对南安王道:“先时叫你跟着大船回京你不回,这会儿坐囚车回去你便高兴了行了,什么都别说了,我往总督府去了信,过两日他们便派人来押你了,你趁着还有时间,赶紧去与王妃世子他们交待两句吧。”

  说着也不管他,径自抬腿走了。沈东珠准备追上去,好商讨接下来的战事,却不料叫南安王一把抓住:“他刚才说什么,他盯了本王十几年?这个人是魔鬼吗,十几年前他才几岁啊。”

  沈东珠扒开他:“比起这个,王爷不如好好想想,您到底做了什么才叫一个几岁的孩子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