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文湙带兵往福州,是一早就与皇帝商量好了的,当然,这不是讲条件得来的,文湙也没这个胆子真敢去与皇帝讲条件。他之所以能说服皇帝,不过是因为他俩恰好意见统一,都不愿意将天时地利交给别人来决定罢了。更何况文湙又比常人多了十几年的苦心孤诣,手上多了些旁人所没有的倚仗。

  如今茜香在安分了十几年之后,再一次蠢蠢欲动起来。虽说今年他们依然派遣使臣送来了朝贡,但那两车毫无诚意的次等珍珠所饱含的快要溢出来的敷衍,与其说是贡品,倒不如说是挑衅来得更准确。

  更何况东南屡屡传回消息,说近来多有海寇在沿海一带出没,甚至渔民出海,也多有失踪,其中原因不言而喻。沈东珠也多次谴人往茜香查问,但他一个老实人,人家糊弄他,他便只有气死自个儿的份儿了。

  所以说,皇帝让文湙去,说不好是打着将对方气回来的算盘呢。

  总之,皇帝成功说服了内阁,既然内阁诸人都没了意见,朝臣们就更不会多话。毕竟还没正式宣战,在很多人眼里,战争还远着,此次不过是押运水军军械,虽说还另有五万后备水军跟着一道南下,但安定侯本人也是有战功的,由他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而对于文湙本人来说,这无异于将他暗绷多年的心弦再一次拉紧。他记得父亲那张因生活奔波而早早沧桑的脸沾上鲜血是什么样子,他也记得徐将军自刎的那个下午,夕阳红得似血。他甚至记得他去领父亲遗体的那天,带路的年轻士兵带着哭腔说的那声“对不住”。

  还有身在远方的朋友,蛰伏了十几年,终于是时候接他回家了。

  五万大军开拨,不同于五个人结伴出游,这其中的琐碎事宜就不必一一赘述,总之最终结果是,文湙终日往返于直隶与京城之间,别说等着于他商量婚事的林家人了,便是安定侯府的门房都鲜少见到他的影子。

  黛玉心下虽不是很急,但时间早已过六月,别说圣旨了,就连媒人都迟迟不见身影。王氏这几天还常来宽慰她,虽说说信得过文湙,但心下终究有点不知来自何方的不安。好在没多久,宫里便来传旨,说皇后娘娘要见她。

  顾皇后依旧高

  坐凤位,神态好似与往日一般无异,但黛玉却能敏感地察觉到,皇后娘娘今日不大高兴。

  只听她在上头道:“你可知道,子遥日前与陛下说,要请求延迟赐婚。”

  “什么!”黛玉顾不得冒犯,惊讶地抬起头——她一直以为是陛下事忙才将此事延后了而已,万万想不到是此等原因。

  但她知道岑文湙若真是想反悔,直接取消就好了,圣旨未明,媒聘全无,这个时候就算反悔别人也说不得他什么。但是这一延后,黛玉失声道:“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不然他绝不会突然连圣旨都要延后,这摆明了是怕自己出事连累自己。

  顾皇后则有些狐疑:“你当真不知这是为何?”她还以为这事儿文湙事先与林家通过气,是他们提出来的。

  若真是这样,林家就太不知好歹了,能共富贵却不能同患难,这样的人家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见黛玉一脸的惊慌和茫然,顾皇后叹了口气,招手道:“好孩子,你坐过来点儿,是本宫错怪你了。”

  黛玉带着惶惑不安坐到宫女为她搬来的锦凳上,才听顾皇后道:“东南前线传来消息,茜香不稳,陛下已经点了子遥前去查探。我先前还以为是你怕他此去生死未卜,才要他延迟赐婚,如今看来却是本宫想差了,明旨未发,林家怕是还得不到消息的。”

  如同所有听到亲人要上战场的人一般,害怕与不安从她大睁的双眼里透出来,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尊卑,黛玉抬头问道:“他不是文职么,满朝这么多的武将,如何就轮到他带兵打仗?”

  顾皇后倒也没怪她质疑圣意,只拍拍她的手道:“陛下既点了他,便已有陛下的道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子遥这又不是头一次,上一回他可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去了,不照样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为了替文湙解释,顾皇后还特地将文湙父母的事儿说了。

  但这宽慰的话是骗不了黛玉的,若真是这样简单,他也不会连让陛下赐婚都不敢。

  黛玉定一定心神,从锦凳上起来跪下道:“娘娘,民女在这里厚颜说一句,为民女和安定侯赐婚的圣旨是陛下早便答应的,此时却不能仅凭他一个人的意思便说推迟便推迟。这毕竟是我二人之事,岂能仅听他一家之言

  。陛下娘娘虽仁厚,却也不能纵容他将圣意当做儿戏。民女斗胆,请陛下隆恩,在出征之前为我二人颁下这道赐婚旨意。”

  她怎么敢叫他身无牵挂地上战场,上回还有他父母大仇压着,这一会他却连自己都一把推开,他准备干什么,玉石俱焚?

  你想身无牵挂地奔赴前线,我却偏要做牵绊你的那根绳子。我可容你沙场烈马鸿鹄志,你却不可不体谅我望断归路女儿心。

  黛玉想找文湙还是不难的,毕竟再忙,文湙身边的小厮也要时常回府替他拿替换的衣物,黛玉只让晴雯在岑武岑禄回府的时候与他打声招呼,堵住文湙简直轻而易举。

  于是当文湙这一日从工部衙门出来时,便见衙门口有一辆眼熟至极的马车,只是还不待他再看清楚一些,眼熟的人也来了。

  紫鹃行礼道:“侯爷安好,我们姑娘请您上车一叙。”

  文湙虎着脸道:“胡闹,你们就这么让姑娘出来,也不怕出了什么岔子。”

  “主子的命令我们做奴婢的不敢不从,只是侯爷若怕有意外,何不亲送她回去?”

  文湙看了看马车,实在无法,只得上前站在车外道:“玉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且先回去,待我有空了再去寻你说话。”

  “该我去的地方没有你!”马车里传出来的声音清冷如雪:“你准备何时有空?大军不是三日后便要走了,你若是一去不回,就叫我一辈子都见不着你吗。”

  说到后来,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文湙哪里还管得上什么顾忌不顾忌的,掀开帘子便上车了。

  果然,黛玉的眼睛都红了,眼睫上都泛着湿意。

  头一回,文湙不知怎么去安慰她。

  当他站在船坞里面对漆黑的炮筒时,他便开始了退缩。海上不同于陆地,无论你才智多高,身手多好,一旦船只被炸毁,总是天纵奇才也无计可施。一场战争,总有不幸殒身和有幸生还的,他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幸运那一个,但他却不能让他的不幸变成她的。

  文湙沉默半晌才道:“玉儿,我可以为你放弃我现下拥有的一切,只这一件,我非做不可。为了这一战,我七岁就开始混迹码头,其间驾船出海无数次,如今无论是为公为私,我都没有

  退缩的余地。但是你毕竟还小,又父母早逝,一旦我再出了什么事,你可想过你今后要如何立足?”

  当下之人多迷信,若是他二人先定下婚姻,文湙再出了事,他们不会管战场是不是刀剑无眼。到时刑克六亲,天煞孤星的帽子,一定会落在黛玉头上。

  他怎么舍得!

  “我知道叔叔婶婶的事儿,皇后娘娘告诉我了。”黛玉放下擦眼泪的手,囔着声音道:“我也并不是要拦你,铁马金戈去,马革裹尸还的句子我还是懂得的。我今日只是问你一句,你若平安归来,准备娶我多久?一两个月,还是一两年?”

  这什么意思?文湙一时没反应过来。

  黛玉接着道:“你如今不过二十出头,起码还剩下有五十年的时间,你便能保证往后再不会有今日情形?若再有今日,你当如何,准备将我休了,等没事了再娶回来?”

  这丫头什么时候也这样会说歪理了,文湙给她说得哭笑不得:“往后是往后,今次是今次,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定是要顾忌你的安稳的。”

  “没有你,你叫我怎得安稳?”黛玉见这人说不通,气得吼他:“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从相识到现在,我的一切都在受你的摆布,但凡你说好的,我便要接受。可你想没想过我是一个有思想有知觉的人,不是一个可以让你觉得那里放得稳就放哪里的花瓶。哪怕你上要去跳悬崖,我希望能跟着你粉身碎骨,而不是独坐高台,如此方不负了自己这一颗心,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玉儿!”

  “你不必再说了,明日赐婚圣旨便会下达,你若是回不来,我便去岑氏为你养个孩子。你若是平安回来,今日之帐我们便再仔细算算。”

  说完黛玉便扭头不再理他,文湙一时也没说话,只有车轱辘在地上缓缓滚过的声音。原本以为气氛会一直僵到林府,谁知外面却突然想起一道沙哑男声:

  “这不是紫鹃吗?那这里头坐的可是林妹妹?”

  因马车到了闹市,走得慢了些,文湙又占了紫鹃的位置,她便只好委屈坐在车辕上。正好岑武也在,他二人一起倒也不必避讳什么,好巧不巧让个半生不熟的人给认出来了。

  只是黛玉这会儿心情不好,还有莫名

  其妙地人上来套近乎,当下也没分辨是谁,对外面吩咐道:“哪里来的无赖,给我赶走!”

  “是!”

  于是外面便响起了“是我呀,林妹妹”这样的声音,只是越走越远,黛玉便更分不清了。倒是文湙好一会儿才道:“刚刚那人,好像是贾宝玉。”

  黛玉一愣:“不可能,他不是……”贾宝玉到底如何了,她还真是不知道。此时说不出个所以然,当下便有些羞恼了。

  文湙凑过去道:“你若想知道,我这便叫人去打听。”

  “呸,谁要知道,他又不是没个老子娘,自有人去管他。你还是先顾好自个儿吧!”

  天已聊死,只剩下沉默在车厢飘荡,这尴尬而寂静的气氛,连外头的紫鹃和岑武都受不了了——这俩主子,明明都是为了对方好,如何就不肯退一步呢。

  好在老天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没过多大一会儿,林家到了。黛玉本以为她好容易厚着脸皮的一番剖白,换来的不过是固执而决然的一意孤行。然而她正准备下车的时候,却突然落入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怀抱。

  头顶上的声音无奈而温柔:“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战事再重要,我也不会连命都不要的,来日方长,我这都还没娶媳妇儿呢,要死也是叫那些茜香人去死!”

  黛玉给他推迟赐婚的举动吓坏了,生怕他要做什么傻事,此时终于得了她想要的保证,黛玉伏在他怀里低声抽泣:“那你说话算话。”

  “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回来给你当大马骑好不好?”

  黛玉给他逗笑,推开他道:“你这样不听话的马,搁马厩里还嫌占地儿呢!”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记得家里有人在等,记得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