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黄大魁多年混迹戏园子的经验,家财万贯的财主得罪达官贵人的下场,一般要比破烂乞丐得罪大官儿来得更惨。因为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为了报复以及谋权他的财产,多半会栽赃陷害,严刑逼供,最后只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哪怕最后有个青天老爷替他平反,可那时候他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啊。

  想一想即将到手的万贯家产,他心都在滴血——不晓得若是他将半数家产奉上的话,能不能换得那位侯爷一个大人大量。

  所以这天黄大魁是叫等在外面的兄弟抬回去的,一来屁股疼,二来腿软,走不动。可更叫他腿软的是,当他想好怎么去求林深替他牵线说情时,那个刚刚笑着赏他巴掌的阎王,此时正在林家堂上坐着。见他一瘸一拐推开阻拦的下人进来,还冲他点头:“回来了。”

  他都惊呆了,他不想回来,他只想回苏州去,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但是这会儿,他也只有跪下磕头谢罪的份儿了。

  文湙看着眼前的人,笑道:“本侯也不是没叫人骂过,就是比你骂得更难听的都有,但是本侯也从没放在心上啊。”

  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被人欺负呢。只是自他能一手拧断人的胳膊开始,便再没人对他出言不逊了。

  还没等黄大魁从文湙的大度中回过神儿来,站在文湙身后的岑禄补了一刀:“您自然不必放在心上,上一个这么骂您的人,已经祭了河神了。”

  “是吗?怪不得我不记得了,”文湙一敲脑门儿,又扭过头看面无人色的黄大魁,安慰他道:“放心,这会儿风调雨顺,河堤也好好儿的,你不会被祭神的。”

  文湙态度很好,声音很温和,就是话里的内容不小心将黄大魁吓得撅了过去。

  吓晕的黄大魁自然是叫人抬下去了,文湙回头对林深父子道:“今次之事说来也是怪我自己,若不是我当年风头太盛,也不至于叫人出了这么个损招儿。是以此事一切后果,自当由本侯承担。只是如今国孝未过,我又还有事情要回苏州一趟,玉儿这里,还请府上多加照顾了。”

  眼前这位位高权重的侯爷又不是自家子侄了,林深父子可不敢受他的礼,此时见他揖

  手,忙不迭站起来躲开这一礼。林深道:“侯爷严重了,说到底您也并未做错什么,不过也是遭小人暗算罢了。虽说以我林家如今的门第,万不敢攀您这门亲,只是事已至此,为了玉儿,我们也只得厚颜一回了。至于照顾,这本就是我们的本分,万担不起您一个请字。只是您看……”林深指了指刚刚黄大魁出去的方向:“怕是不大好办啊。”

  “这有什么不好办的,扔他出去便是了,他并不是玉儿兄长。”

  “啊!”林家父子惊得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是该先惋惜林如海没了后人,还是该庆幸林家没出这么个败类。

  文湙道:“这事儿苏州知府早有上报,我也叫人去查了,不过是打听些消息,到比御史们一个个问口供来得快些。那黄大魁甚至都不是他母亲亲生的,与林大人又有何关系?”

  之前挑人选的时候,文湙便做了一番思量,首要条件便要无父无母的,好操作。在这个缺乏教育的年头儿,没有父母教养还能成为国之栋梁的,是少之又少,就连文湙也是个嫩壳儿装老心的。

  不然人家好好儿的,也不好意思莫名其妙折腾人家一番,但对于黄大魁这样为祸乡里,连官府都管不服的无赖,叫他知道天上掉不了馅儿饼,文湙是一点儿愧疚感都没有的。

  正好黄大魁的养母还姓季,与李只差这一笔,只要找了林如海惯用的墨来,稍微一模仿,再用炭火慢慢地烘烤,使笔迹变旧。几十上百个字中的一笔,别说是朝廷来鉴定了,就是林如海再生,也休想看出哪里不对来。

  文湙来得急,就是怕黛玉得知不实的消息,心下担心,才过来与林家说清楚的。不然他这一阵儿还真是挺忙的,今年茜香送来的朝贡都不如往年的十分之一,福州那里听说也偶有不明船只出没,怕是茜香卷土重来,就在这一二年了。

  还好直隶那里的水军一直没有懈怠训练,计划以内的战船也开始下水了,这一切进行得紧锣密鼓又悄无声息,只待大战来临,以护我朝万千百姓。

  所以黛玉这边只能由王氏转达消息了,王氏道:“如今事情已经明朗,你也不必忧心,那无赖与咱们林家并无关系。”

  之前黛玉使人揍黄大魁的那一顿,王氏还担心呢,长兄如父,黛玉又还没说亲,怕她往后日子不好过

  。如今看来,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天数?黛玉可不这么想,她一得知今日结果,便开始在心里细细思量此事的来龙去脉。以那人一向运筹帷幄的行事作风,黛玉绝不相信文湙事前对此事一无所知。最可恨的是,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说,行动间却不见与她疏远半分。

  她那会儿没觉着哪里不对,只以为是自个儿心下存了龌龊念头,才将好好儿的兄友妹恭的事情想歪了。那一阵子,她真是恨不得立时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而这会儿,她只想将那个居心不良的混蛋拉过来揍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黛玉不知道文湙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但起码不会晚于黄大魁进京。一想到自己叫他愚弄了这些日子,黛玉气得脸都红了,恨恨道:“那这会儿他人呢?”

  这表情,这口气,王氏完全想不到她问的是文湙,还以为问的是黄大魁呢。遂答道:“他叫侯爷吓晕了,刚醒过来便嚷着要老爷替他说情,把林家家产的一半儿送给侯爷,以求宽恕。”

  黛玉先是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伯娘说得是那无赖,噗嗤一笑:“吓晕了?这怎么吓的?”

  王氏也笑:“据说是那不知死活的,在公堂上骂了两句不好听的,叫侯爷给整治了。他这一回来,又叫侯爷撞到了,不过几句话便吓得不省人事。你说侯爷那人,瞧着再正派不过了,这胡说八道起来倒也毫不逊色啊。”

  “他也就瞧着正派罢了,私底下再促狭不过了。”黛玉心下翻了个白眼儿,嘴上却道:“伯娘一会儿先别急着赶他走,这会儿大家都还蒙在鼓里,怕是叫人说咱们仗着侯府威势,将庶子赶出门去,这对名声不好。一旦有了传言,就是日后澄清了,也少不了口舌的。不如您这样……”

  黛玉凑到王氏耳边说了几句话,王氏又是噗嗤一笑,点着黛玉额头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也是个促狭的。”

  说得黛玉脸上爆红,心下却道:“就算我恨不得将人拉过来咬几口,也容不得别人放肆说他一句。”

  所以黄大魁继爵位和他没关系之后,又接到一个消息。林青玉道:“妹妹说了,先叔父去时,已将家财悉数捐与国库,如今还有户部凭条为证。妹妹现在傍身的东西

  ,都是叔母留下的嫁妆。这些东西,与庶子是没什么关系的。”

  林青玉说了这一句便走了,留下黄大魁一个人痴痴地想:“现在我又是一个穷光蛋了,不会像戏文里说得人财两失,家破人亡了吧。”

  他还有个屁的财可失,再想一想外面等着和他一起飞黄腾达的兄弟,不用别人下手,他自个儿便很想去死了。

  然而消息没有最坏的,只有更坏的。黄大魁原本正躲在林府想对策,看能不能从黛玉手里抠点儿东西出来。毕竟这做妹子的,也不能眼见着哥哥饿死不是!

  还没想出来,二审开始了,这次文湙没有出席,只黄大魁在下面跪着。堂上主审道:“现已查明,你母季氏因被其夫君醉后殴打致流产,后再无身孕。尔乃他夫妻二人所收养的弃婴,有善堂管事为证,你生身父母不详,先林如海林大人,与你并非父子关系。”

  好了,他没有妹子,只有外头那一群恨不得将他拆骨扒皮的“兄弟”。

  而黛玉这里,文湙怕是也知道黛玉迟早能想通一些事儿,特意托晴雯送过来的一个荷包,说是赔罪的。黛玉在无人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玲珑剔透的骰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里头嵌进去一颗鲜亮可爱的相思豆。

  这抹鲜红颜色,透过剔透的骰壁,染了黛玉满脸的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