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便是有这么一个人,哪怕什么都没做,只是简简单单一个眼神,便能为你擎起一片青天。很显然,文湙就是那个可以为黛玉顶天立地的人,不过是一句“我等你回来”,没有解释,也没有保证,就能叫黛玉收起所有的眼泪,乖乖地吃饭睡觉,打无赖。

  说到打无赖,起因是这样的,黛玉到了林深府上,第一件要做的事自然是再问黄大魁要来林如海的亲笔来看,而且黛玉说了:“别把那临摹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带来,要我父亲亲笔所书的。”

  那日黄大魁拿来的东西,黛玉一眼便看出是别个临摹的,且笔法生涩,但凡懂点儿书法的都不能叫他给骗了,这才二话不说叫人丢他出去了。如今既然知道还真有个原版的在,她作为亲生女儿,自然亲眼要看一看。

  可谁知黄大魁那不识好歹的,只肯自个儿拿手上叫黛玉看,可黛玉岂会去见他?当下便冷笑道:“他不是一个人住这儿么,如此我还能叫他横到我头上了。”

  黛玉走得急,只是略收拾了几件惯用的衣物首饰。可是傍晚的时候,文湙叫人送了几大车人和东西来,连粗使婆子都有七八个。

  黛玉道:“带几个人去,给我把东西搜出来。”

  黄大魁再是个好勇斗狠的,双拳难敌四手,终究叫一堆人摁在地上搜了东西出来。因为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了两句,这才叫人赏了两巴掌。

  这抢林如海书信的事儿,也只有黛玉做得了,她是林家唯一嫡出的女儿,又对于林如海的笔迹有一定的话语权,不给她看才是有问题。但是那封信确实是真的,她看过之后,便将东西还了回去。

  黄大魁先是叫人打了一顿,又叫抢了命根子,虽说黛玉又还了他,但到底气得跳脚。他跑去和林深说:“你怎么能叫人抢我东西,难不成是准备自个儿找人冒充我那死鬼爹的儿子,好拿好处?”

  这无赖话叫林深皱了眉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昨儿去问你要东西的不是我们府上的人,那都是侄女儿自带的人手。再说了,她要看你便给她看一眼,难道她还不想着自家承嗣子是她父亲亲生血脉?”

  黄大魁不关心黛玉怎么想的,他关心的是:“她带来

  的人?她连人带东西叫人扫出来了?那是咱们林家的地盘儿,她怎么这么没出息,倒叫个冒牌儿货赶出来了。”

  这岂不是意味着,他将来也要叫人赶出来?那不成,那天他看了,那宅子比他们知府的宅子还气派,光看着便叫人心里砰砰直跳。还有门口那俩大石狮子,更是气派得很,里头还不知是怎么样个富贵光景呢,他一早就觉着那是他的东西了。

  虽说林深还不明白这无赖怎么就将“咱们林家”说得这样顺口,但安定侯府可不是林家的东西,只是还没来得及纠正,就叫儿子拦住了。

  林青玉早便看他不顺眼了,在他们府上住了这几天,没一日来向他父母请过安,就连他的长子都被这无赖颐指气使好几回,正好找个机会整一整他。

  因此他道:“安定侯府是皇上赐给安定候的,并不是赏赐给林家的,他这会儿还是安定侯,自然是只有他赶别人的。”

  “所以说,等我揭穿了那冒牌儿货,皇帝老爷就会叫我做侯爷,那宅子就是我的了?”

  林青玉斩钉截铁地答道:“安定侯府自然是由安定侯来住的。”

  林深明白儿子的意思,这无赖要是到时候再到公堂上摆这么一出乌龙,那乐子可大了。但是他也不喜欢黄大魁,因此只抽着嘴角在一旁看着,并未阻止。

  而黄大魁,早便臆想起了高床软枕,美女如云的日子了。

  那么大的宅子,也不晓得能养多少小妾,虽说比不得皇帝的三宫六院,但十个八个的也尽够了,这不还能打打野食儿么。

  擦了擦口水,黄大魁道:“既然这样,明儿我就去叩那什么鼓了,真是反了天了他,老子的妹子他也敢赶出来,看大爷明儿不给他好看。”

  林青玉一口应下:“明儿我休沐,一大早便带你去。”

  林青玉个坏小子,他不仅没告诉黄大魁爵位和他没关系,他还没告诉他敲登闻鼓是要挨板子的。所以黄大魁刚得意洋洋放下鼓槌,回头便叫守着的官兵拉下去打霹雳噼里啪啦打板子去了。

  看着黄大魁叫人按在春凳上揍,他还在一边儿闲闲道:“诶呦,我还当你晓得呢,你自个儿也想一想啊,这鼓成天立在这儿,这一敲便是要上达天听的。陛下成天日理万机,

  要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来敲一下,陛下还处不处理别的事儿了。所以呢,但凡敲登闻鼓的,就得先保证他的事儿值得上这三十大板。”

  黄大魁叫他念得,不光身上疼,脑袋还疼。有心骂几句叫他闭嘴,嘴里出来的却只有“哎呦喂”的呼痛声。

  好容易打完了,本以为能见着皇帝老爷了,他昨儿可是打了一肚子腹稿,还与他的狗头师爷仔细商议了一番,到时候可要好好儿跟皇帝老爷诉一诉苦,好把家产和爵位都还给他。

  可事实是,他叫人拖到院子里晾了大半天,真就是露天的院子里,连个能叫他借点儿力的凳子都没有。他又才挨了板子,这会儿直接趴地上了。

  好容易问个路过的文吏,人家好脾气地告诉他:“你这事儿陛下早便知道了,也早着都察院查了,本来等几日的事儿,你偏偏要跑来击鼓。这会儿众大人也没空,你稍等一等,等下晌大人忙完了,再去问一问侯爷的时间,估摸着就能紧着给你审了。毕竟侯爷受了这样大的一个委屈,都察院也想早日审明白了,好给他个交代。”

  若是用心去听后半句,黄大魁说不准儿还能听出个什么,但他这会儿却是将林青玉骂了个半死。本来只用等着的事儿,愣生生给他赚了三十板子回去,悔得肠子都青了。

  而人林青玉,这会儿正坐顾舒庭班房里喝茶呢,都是老熟人,顺便看看能不能打听到点儿消息,然后他也叫顾舒庭模棱两可地糊弄了一回。

  顾舒庭叹道:“不管这件事结果如何,你和阿湙总还是兄弟。”嗯,郎舅也算是兄弟了。

  可林青玉不是这样理解的,顾舒庭这一摇三叹地,直接将他叹得堂审都不看了,直接回去与父母报告打听到的消息去了。

  果然等到下晌,黄大魁都快要晕过去了,才有人拖着他到了大堂,正式开始问案。他也第一回 见到了传说中“冒充”他的贼人,然后他发现,怪不得他这么不招林家人待见,便是他自己,也宁愿这一个是他兄弟啊。

  文湙这个人,在外面还是很能装出一副清隽出尘的模样的,这么些年,他能一直将“别人家的小孩”这一角色扮演的出神入化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首先是他生得不赖,其次他还能装。

  他就静静地坐在那儿,

  着一袭青衫,捧一盏香茗,便将在场所有人都比了下去。尤其是他还转过头冲叫人拖死狗一般拖进来的黄大魁笑了一笑,差点儿让这人将今天来的目的忘了。

  好在屁股疼,他还记得,当下便要跳过去骂道:“好你个狗杂种,敢冒充老子,看老子不把你的狗头掰下来。”

  文湙笑笑:“以下犯上,掌嘴。”

  于是黄大魁还没反应过来便又叫人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他还晕乎乎地想:“这怎么就挨上了呢?”

  上首坐着的几位大人也只是咳嗽一声,示意还有百姓围观,叫文湙收敛点儿,但却并没有阻止——骂得实在难听。等打完了才道:“堂下何人。”

  黄大魁往日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就经常叫人审,因此反射性地跪下道:“小人黄大魁。”说完才反应过来,怎么他一个被告的坐着,我这苦主倒是得跪着了?

  但是人左都御史能亲自来审这桩案子就不错了,哪里有时间来和他扯皮,直接问道:“据你所告,有人冒充你身份,占用你的家财。为了瞒天过海,还派人行刺于你,夺取证据。以上可有错漏?”

  “没、没有,就是那个孙子,冒充我,还派人大半夜地跑我家里去,要杀我。还好我福大命大,才活了下来,来找皇帝老爷告状啊。”他还唱作俱佳地哭了起来,引得百姓一阵唏嘘。

  堂上又问道:“安定侯,可有此事?”

  文湙笑着抚了抚袖子,道:“先不说仿冒的事儿,这先时也不是我说的我姓林。但是这刺杀嘛……”他转头问黄大魁:“你说我派人杀你,你怎么完好无损的,可还有别人看见?”

  “那当然是本大爷武艺高超,尔等小人岂是我的对手,那天天晚,没有别人。”

  黄大魁能纵横下街小巷数年,单打独斗未逢敌手,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起码他长得就很有说服力。

  “没有人帮你?”

  “没有。”

  文湙说着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个银锭子,走到黄大魁面前缓缓蹲下,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手上微微一用力,那锭大得黄大魁从未见过的银子便换了个形状。

  周围百姓一阵喝彩叫好声儿,文湙又将变形的银子拿给黄大魁,笑着道:“你再把它捏

  圆了。”结果自然是黄大魁捏了个满头汗都没能在上头留下个指印儿。

  文湙再将银子拿回来,随手搓着,向堂上道:“别的不说,几个能捏银子的打手我还是使得动的,就他这模样,别说抢一张纸了,就是底裤我都能叫人给他扒了。他能毫发无损地活到现在,便是我没派人杀他的最好证据。”

  自打上回黛玉当街澄清,文湙在京城百姓心里一直便有不错的名声,此时听他澄清,也是笑闹一片。只负责书记的顾舒庭心里翻着白眼儿:“你确实是没叫人杀他抢他东西,你只是叫人送东西给他而已。”

  黄大魁辩无可辩,只好抓住第一条,梗着脖子道:“那你冒充我这事儿,可是铁板钉钉的。”

  这时堂上道:“关于安定侯误认亲父一事,本官已经查明,安定侯之母姓李,先林大人之妾姓季,确系当年庶人忠顺指使御史模糊证据,以至张冠李戴。但安定侯本人却并不知情,故他冒认一事,实属子虚乌有。”

  文绉绉的,黄大魁也听不大懂,只知道那冒牌儿小子似乎又是无罪,气得大声嚷嚷:“那我呢,总得叫我认回去吧。”

  “至于你,你所呈书信确系林大人亲笔所书,但这只能证明你母的确曾是林大人之妾,你的身份,还待进一步查明。”

  “那你们要查多久?”

  “去苏州的人已经在路上,过几日便可回京,你且稍安勿躁,回去等消息吧。”

  这个黄大魁听懂了,虽说还没证明他是真的,但起码先说明了那冒牌儿货是假的,那这状便告成功一半儿了。此时见审案的大老爷还什么都没说便要退堂了,急吼吼道:“那大人,既然这人是假的,那起码叫他把宅子先还过来吧。身为亲子,我没能见先父一眼,好歹看看他留下的东西,也是个念想吧。”

  后半句是黑瞎子交的,他们已经没钱住客栈了,为了早日住大房子,这句话他们演练了几十遍。

  方御史却一愣,问道:“什么宅子。”

  “就他现在住的,侯府的宅子。”

  这话一出,哄堂大笑,就连文湙都笑得不行。他单就知道这无赖会冲着林如海留下的家产来,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人连他的爵位都盯上了——怪不得他敢骂我呢,有这个做底气呢。

  方御史莫名其妙问道:“侯府是陛下赏给安定侯的,与你有何关系?”

  “这不是,我马上便是侯爷了吗,这宅子迟早要归我的,赶早不赶晚,您不如这会儿便判给我呗,我急着缅怀先人呢。”

  他只听到周围的人在笑,也跟着笑。

  方御史一脸黑线道:“先不说你的身份还没证明,便是证明了,你能得回的也只是林家家产。爵位是侯爷自个儿沙场征战,保家卫国挣回来的,与你并没关系。”

  黄大魁震惊了:“什么?与我没关系?”

  “是,就算是林大人还活着,这爵位与他也是没什么关系的。”

  黄大魁一脸惊恐地看着笑眯眯的文湙,脑子里想的是:“我今儿都骂他什么了?狗杂种?孙子?也就是说,哪怕我变成了有钱人,我还是得罪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侯爷?”

  小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