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准备上报了,人苏州知府也不是个没眼力见儿的,这马上就过年了,虽说先皇丧期还没过,热闹不得。但这也不是个能跑去跟人家说:“侯爷,您又认错爹了!”的时候,这不是找抽么。况且,年底事儿也多,这一桩实在还能再压一压。
而且人家知府大人也不会真的就如黄大魁所说的,上个折子“揭发”人家安定侯虚冒林家子,先不说他有没有必要做这出力不讨好,得罪人的事儿,林如海的儿子有什么好冒充的?要不是安定侯如今是他儿子,便是这会儿林如海活着,也是要向人家行礼的。
很显然,人家知府大人不似那些无知百姓,安定侯的爵位是人家自己双手打下来的,与林如海并无关系。即便此事是真的,也定是有什么隐情,这件事儿说到最后不过是安定侯再换一回姓,但是他白白守了三年孝,这口气定会找个人发出去。
哼哼,那黄大魁此去京城,盼着他全手全脚地回来吧。
所以苏州知府不过是准备年后出了正月再与皇帝说一声儿,至于到底能当个多大的事儿来办,可就不与他相干了。
至于黄大魁,寒冬朔风,运河封冻,我们的衙差是不上京的,你爱咋咋地。
黄大魁虽然气知府不给他面子,但他已经想象到了自个儿被人暗杀浮尸河面的场景,实在不敢只带着他那几个酒肉兄弟上京啊。
所以文湙这边虽说接到了信,倒是并不着急,慢悠悠地与妹妹过了个好年。虽说鞭炮锣鼓一概不能有,但今年没什么糟心事儿,林深夫妇本说要回苏州的,但文湙说明年他怕是要说亲,请长辈帮着把把关,二人便又留了下来。如此人一多,倒是也不少热闹。
黛玉最近倒是挺烦恼,因为她亲爱的兄长大人不晓得抽了什么风,自打朝廷封印以后,便仿若沈万三上身,那叫一个财大气粗。各色珠宝玉石,金银首饰,绸缎丝织流水似的往家运。
并且一个连自个儿每天出门穿的衣服都要她掌眼的人,居然还兴致勃勃地要陪她挑衣服,还叫了绣楼里的人来,一口气将衣服选到了来年秋天。
“这个时候最多开始做春衫,哪有人跨两季做衣裳的,还一季十几身儿,到时候我要是穿不下可不就白费
了。”林家兄妹来顾国舅家拜年,黛玉正与好友抱怨:“怕是现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林家姑娘骄奢淫逸,财大气粗了。”
“哪来的骄奢淫逸?”顾舒嘉一边嗑瓜子一边奇怪问道:“再过半年就出了国孝了,你哥哥这不是在给你攒嫁妆么。”
她的婚期也定了,就在八月,时下疼姑娘的人家嫁闺女,是要将姑娘一辈子的吃用穿戴都陪过去的,是以她家里的动静也不小,并不如何大惊小怪。
“今年年底办喜事的人家肯定不少,你哥哥这会儿不下手,到时候好的就没了。”
这话说得黛玉脸色一僵,嗓子里如同卡了根刺,不上不下的。就连胸口也似堵了块大石头,闷闷地疼,要用上回跟着哥哥逛庙会时看到的杂耍艺人胸口碎大石的锤子恨恨敲一下才能好。
或者说,她早朝便察觉出了苗头,打从上回文湙笑着问她陪嫁家具的事儿,她便明白事到临头了。她已经十六,要不是太上皇新丧,怕是早该有媒人上门了,只是也不知为何,这样天经地义的事儿,她却偏偏压着不愿去想。
也是压得难受了,想与好友随意说一下,却反遭暴击,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顾舒嘉磕着磕着,突然发现了黛玉的不对劲,推推她放在桌子上的胳膊道:“你怎了?怕林家哥哥替你说的人家不好?不会的,他眼睛这样刁,又这样疼你,连上回蒋驸马找你哥哥说亲都叫他推了,定会给寻你个好的。”
宛平长公主的独子蒋成斌,虽说叫吴家退了亲,但到底是皇帝的亲外甥,依然炙手可热。在大多数人眼里,不过是有些贪花好色,少年心性,比起前途富贵来,并不值什么。
黛玉大惊:“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的不知道?”
“过了好久了啊!蒋家来找的我父亲,让他帮忙搭个线。不过这事儿又没成,当然不会和你说,我还是偷听我母亲和父亲说话知道的。”其实开始蒋家想说的是蒋大姑娘和文湙的事儿,后来见不成才换的黛玉。但是这话涉及闺阁姑娘的名声,顾舒嘉便没有说。
但并不是她不说黛玉便想不到了,蒋家除了尙了公主外,族中再无出众之人,想与林家联姻,不外是为将来计。虽说宛平长公主在时,皇家亏不了蒋家。但太子素来瞧不上蒋家那位表兄,蒋家又
没有“这个太子不和咱好咱就想法子换一个”的狗胆,将来若是更新换代,蒋家怕是风光难再了。
但文湙不同,不管是将来的皇帝还是现任的皇帝,他都相处得不错,若是能拉他坐一条船,光是子孙后代能沾沾他家的风气也是好的。
毕竟父探花,子状元呢。
因此蒋家早便透出了意愿,无论是出席宴会还是进宫,蒋瑶对黛玉俱是照顾有加,但是文湙素来没有与她家过多往来的意思,过了一段时间,蒋瑶便自个儿与黛玉疏远了。此时听闻蒋家竟然想联姻的是他而不是文湙,细细一想便能想通透了。
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但是黛玉难受的却不是自个儿成了那个“次”,而是,哥哥终于要说亲了。这股难受,甚至盖过了知道曾有人向自己求亲的难受。就好像爱若珍宝的东西叫人家抢了,而哥哥却不能帮自己,心底的眼泪流到了嘴里,又酸又苦,一直又苦回了心底。
虽然知道不该,但谁能阻止太阳东升西落,谁又能阻止,人间男婚女嫁。
“男婚女嫁”!当这个词儿乍一出现在脑子里的时候,黛玉脸色一瞬惨白,惊得顾舒嘉吃都顾不上了:“林姐姐你怎么了?你别怕啊,都有这一遭的。你放心,到时候我叫我哥哥去打听,要是知道了说得谁家,我立马来告诉你。”
黛玉见好友一脸急色,心里羞愧难安,大过年的,因为自己心里那点儿不知廉耻念头,竟然扰了人家的心情。黛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道:“那便多谢你了。”只是这笑容却是苍白无力的。
知道自己将要和个不认识的人过一辈子,确实是一件比较难以接受的事儿,但顾舒嘉的未婚夫是她青梅竹马长大的,倒也还好。但是她想啊,黛玉又没个亲娘,甚至连个女性长辈都没有,这会儿自然是较常人更加不安了。顾舒嘉心里暗暗道:“回头定要与母亲说,叫她开导林姐姐一番。”然后又竭力转移话题,转而说起别的来。
自打这回以后,黛玉便开始处处远着文湙,好似他身上有瘟疫一般,稍稍对上了眼睛都立刻低下头,把个文湙弄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己那里露了马脚,吓着了黛玉。
直到正月过后,苏州突然
上了一份奏折,说是苏州有人手里拿着林如海亲笔写的放妾书,说安定侯假冒人子。这事儿苏州怕是不好管,已经叫告状的自己人上京了。
皇帝和内阁诸人都觉着新奇,便叫了文湙过来问,文湙大惊道:“这事儿当初不是朝廷查得么,怎么又问我,林大人真不是我爹?”
问得都察院一愣,这事儿当初确实是他们的人查的,但那该死的蔡御史不是一早便被打发了么?但如此一来,若是真出错了便只好他们来担责任了。
时人重宗族,他们不光替人换了套祖宗,人家还替林如海守孝发丧了。安定侯要真是计较起来,怕是他们也不占理。
好歹左都御史方大人他女婿与安定侯交好,他本人与苦主关系也不坏,因此出言道:“这事儿当初既是我们都察院主理的,这会儿自当再由我们来核实,既然告状之人已然进京,怕是过几日便能查清了。”
文湙点头道:“也好,慢慢儿查,可千万要弄清楚了。”本大爷等着娶媳妇儿呢,但是为了一劳永逸我还是不催你们了。
那告状之人又在哪里呢,他当然也上京了,但是鉴于他还带了个狗头师爷,所以他们也没急着去敲登闻鼓,而是找了个地方先打听消息。
这一打听可不得了,黄大魁受惊:“老子居然还有个妹妹!”
黑瞎子劝到:“不过是个丫头片子,您手头儿随便漏点儿便能将她发嫁出去了,说不定,还能另外得点儿聘礼呢。”
然后竟猥琐笑了起来,偏偏这一群无赖自以为马上便飞黄腾达,一行人动辄问京城“最”字儿开头的地儿在那儿,钱就先由兄弟们垫着,来日还怕他黄大魁给不起吗?
所以这会儿,他们正坐敬安楼里喝酒,这样放肆的笑声,不知是惹了哪路大神不顺眼,一棵花生弹过来,废了黑瞎子两颗牙。
黑瞎子捂着“血盆大口”站起来:“谁,谁敢暗算老子?”却只能接收到周围人的鄙视的目光。跟着黄大魁来的其他人本来就看黄大魁事事与他商量,怕将来分得好处少了,正看他不顺眼呢,这时候落井下石道:“黑爷你还是消停点儿吧,咱爷这家业还没拿回来呢,你要是得罪了达官贵人叫咱再被关起来,会坏了爷的大事儿的。”
黄大魁一听,忙将黑瞎子拉着坐
下来:“你就先忍忍,等我做了侯爷,定当叫你出了这口气。”
至于怎么出,以后再说。
但既然他都这么说来,黑瞎子便也只好愤愤不平地坐下来,顺便瞪了那几个人一眼。
而楼上开着的窗户的雅间里,顾舒庭问道:“这边是传说中林如海那个亲生的儿子?看起来倒是与他老子一点儿不像嘛!”
之前他明明听文湙说有封放妾书在手里的,这会儿都察院问起来他倒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骗鬼呢!但是你自己不想再给林如海当便宜儿子了,也不至于给他弄这么个货色来吧。
顾舒庭继续道:“你家那娇滴滴的妹妹,虽说脑子好使,但要是真落到这么个人的手里,怕是也没好日子过了。”你自己就说你缺德不缺德吧?
文湙斜眼看了他一眼:“我的人,如何能落他手里去?”
“你的人?我说,那人可马上是人家亲哥哥!还你的人呢。”顾舒庭一愣:“咦!你的人?不是我理解的那个’你的人’的意思吧?满朝达官显贵家的姑娘叫你推了个遍,最后你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文湙闲闲道:“我不知道你以为的是什么,但我身为人子,当要维护母亲的声誉。何况将来我若是青史流芳,她的名字定然也会在册,只有将她与林大人彻底剥开了,才不会再有污点在她老人家头上。如此我既是借了林大人地名儿,自当要为他照料好遗孤,方对得起他在天之灵。”
虽说他与黛玉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但这时候的人可不管这些,他母亲又曾是林如海的妾室,传出去了,怕是名声极不好听。他倒罢了,可他不会叫黛玉受这样的委屈。所以他折腾了一大圈儿,便是为了将这件事儿洗得干干净净。
但这件事到底瞒不过所有人,顾舒庭便是其一,还有些人不能瞒,因为有欺君隐患。所以他早便准备好了说辞,他不过是为了母亲清誉,但叫人知道黛玉与个毫无关系的男子朝夕相处了五年,怕更是于名声不利。
皇家最重规矩,却又最肆意,儿子娶了父亲小老婆的都有,是不会理会他这样的小事儿的。而顾舒庭,当然是好兄弟想如何便如何了,也不会太苛求他这个。而会苛求这个的人,便叫他永远蒙在鼓里便行了,包括黛玉本人。
如此一来,这门婚事自然便顺理成章。
“不是,以你的名头,想给她说门什么样的亲事不行,非得拿你自己搭上?”很显然,这一个已是对文湙的说法深信不疑,并且他也不觉得文湙说自己要青史流芳的事儿他也不觉得有问题。
文湙道:“人心难测,我与她毕竟是两姓人,万一看走眼。我连个说话的立场都没有。”
“那你就更不能给自己找这么大舅兄了!”
你看看他那拿猪手的爪子,那看看那喝酒的油嘴,再看看被拿过猪手的爪子挠过得头发,呕,以后有你受得!
文湙笑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