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魁是个孤儿,打小儿就没了老子娘,小时候得了叔叔一口饭活下来,等大了就跟着三教九流混吃的。他叔叔死后,更是没了管束,吃喝嫖赌乐,收入全靠讹,年纪轻轻便成了他们那一片儿人人谈及色变的一霸。

  这样的人,也不犯大错,就是官府抓去了也只能打几板子或是关几天,出来照样作恶,越管越皮实。久而久之,周围人也都习惯了,尤其是做小生意的,不过是几文银子的事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此一来,便愈发放纵了他,成天光着那顶得上人家腰粗的膀子从街头晃到街尾,得了点儿钱就一头钻进赌坊,赢了就叫上兄弟们喝酒,要是输了,就自个儿喝点儿闷酒。

  这一晚,黄大魁正灌了黄汤摇摇晃晃回来,刚推开屋门,就见里头一个黑影儿站在他唯一放东西的破木柜跟前翻找着什么。见他进来,竟是一闪身便从开着的窗户翻出去了。

  黄大魁第一反应是,我自个儿都没能从家里翻出点儿什么值钱的东西来,什么贼这样有本事。第二个念头才是:“大胆蟊贼,竟敢偷到老子头上来了。”

  大吼完这一声,他才迈开腿去追,可他走都走不稳的人,等他追出门去,那人早便融入夜色里了。黄大魁没追上人不说,还叫门槛绊了一跤,鼻子都摔破了,流一脸血。偏偏他往日作恶多了,邻居就是听到了他喊贼,也没人出来帮把手。寻街的是有,但黄大魁这样的人,不躲着官府便是不错了,怎么会自个儿送上门去。

  再说了,也没人会信他啊,他有什么可偷的!

  没追到人,黄大魁便只好骂骂咧咧往回走,等回到屋子里,也没去点灯,随手呼了把鼻血,倒下便睡着了。待到第二日一早睁眼的时候儿,才发现他那破屋子叫昨夜那贼翻得一团乱。

  不是说他平日里屋子有多整齐,平日也乱,但起码没乱到他老子娘留下的那点儿破烂都摆地上了,这摆明了就是贼翻出来的。

  “做贼都没个眼力劲儿,活该穷死你,放着东头的大财主家不去,来我这儿。我这儿要是有好还能等你来找。”一边骂那没眼力的贼,一边随手将地上的东西卷一卷准备塞回柜子里,却不料从那一堆破衣烂衫里掉出个土黄色的封

  儿来。

  颜色有些旧,捏着也不大厚,黄大魁心想:“该不会真有银票吧。”兴致勃勃地将信封拆开,却不是银票,而是一张纸,写满了蝌蚪大的字儿。

  当然,黄大魁是不认识字的,但他知道下面盖着的四四方方的印儿啊,字迹清晰,印泥的颜色也还鲜亮,完全不似那些酸秀才自个儿刻的破玩意儿,一看便是有身份的人才能有的。

  好歹一时混花楼戏园子的,黄大魁一下子便阴谋论了:“昨儿夜里那人不会就是找这个吧,莫非这还是个不得了的东西?他这头一次没找着,下回要是还来,不会杀我灭口吧。”

  这也不难想,因为他家这破院子,实在不像是能招贼的。

  灵机一动,便将纸揣怀里去找识字儿的人了,也不难找,就街口算命的黑瞎子,因为他惯常装个瞎子替人摸手相“算命”,叫黄大魁知道了,就这么叫他。

  命门叫自个儿捏着呢,不敢给他漏出去。

  本以为是个什么天大的秘密,先叫自个儿吓了一身汗,结果人家黑瞎子一看便笑:“哎哟,我还不知道你娘还给大户人家做过妾呢,怎么这放妾书你还翻出来叫我看,你死鬼老子知道了还不得气得夜里回来骂你。”

  “什么东西?”黄大魁瞪圆了眼,凑过来看。

  他爹娘走的时候,他走路都还不大稳当,自然是不记得家里的事儿的。

  人黑瞎子就一个字一个字给他念:“某年某月,因某事,许妾季室还家,自行婚假,特立此书为证。落款,林如海。”

  念着念着,黄大魁没发觉什么不对劲儿,黑瞎子倒是“咦”了一声儿:“怎么这林老爷又放了个妾室在外头,前几年不是说有一个,还给他生了儿子,后来这儿子认回去了,如今不仅当了大官儿,还封了侯呢,这怎么又有一个?”

  “什、什么,林如海是谁,谁叫他认回去当了大官儿?”这些小混混,又大字不识一个,对朝廷的事儿实在是两眼一抹黑。

  但人黑瞎子好歹是能靠嘴蒙人养活自己的,也还能知道点儿东西,他道:“这林老爷说来也是我们姑苏人士,就是东边林氏的族人,他家出过不少读书的,这林老爷更是个中翘楚,当年还回来做知府来着。听说他原本是没儿子

  的,后来听说他家原来的一个妾室放出去后给他生了一个,死前找着了给接了回去。”

  说到这儿他又开始感慨了:“你是不知道哦,那叫认回去的小子原本也是个没爹没娘的,这忽的麻雀变凤凰,那林老爷的万贯家财叫他一个人得了不说,现在还在京里做大官,真是好命哦。”

  拿他这点儿一知半解的玩意儿装高深,一边说还一边摇头晃脑。却没见,听他说话的黄大魁越听眼睛越红,突然一下子跳起来,连凳子都叫他带翻了。

  黑瞎子诧异地听他说到:“哪里来的狗杂种,竟敢冒充爷爷的名号,看我这就上京扒下他的皮来。”

  这当大官儿的爹原该是他的,钱财,官位,爵位原也都该是他的东西才对,从来都只有他抢别人的,这会儿知道自己万贯家财都叫别人占了去,岂有不气得眼睛红了的道理。

  黑瞎子惊疑不定,这人又是犯了什么失心疯,想钱想魔障了?

  黄大魁见他不明白,将昨夜家里招贼的事儿说了,还道:“我就说我那点儿东西哪能招贼,原来是找这个。他要是不心虚他找这个做什么,不过是怕叫我拆穿了他是个冒牌儿的。哼哼,可惜苍天有眼,还是叫我看到了,敢占老子的东西,看我不叫那狗杂种好看。”

  这封信再串上昨夜惊魂之事,确实就很容易穿起来这样一个故事。黑瞎子一听,居然还就信了,忙凑到黄大魁耳边,问:“那这事儿,你准备怎么办?”

  黄大魁拍桌而起:“当然是上京,告御状。”

  “诶呦,我的大爷哦,”得知这人很可能是高官之子,黑瞎子称呼都变了:“那冒牌儿侯爷既然能派人偷证据,自然也有办法派人杀你灭口,你就这样大大咧咧上京,可得有命到才成。”

  黄大魁听了他的话,愤怒道:“那你说怎么办,这么多钱就不要了,还有官职爵位,都便宜那冒牌儿货?”

  “那怎么成,就算你真的大方不要了,他也不见得能饶你性命不是?”戏本子都这样演的。

  接着黑瞎子就给未来的侯爷黄大魁出了个主意,黄大魁听了哈哈大笑:“此事要是成了,等我成了侯爷,也给你个知府县令什么的当当。”

  宰相门前七品官儿嘛,这可是侯爷!

  黑瞎子忙喜不自禁地道谢。

  这主意也说不上多高明,就是反正已经叫京里的“冒牌货”知道了,不如叫更多的人知道,如此一来那人肯定就不敢再动手了。因为一动手,所有人就都知道是他干的了。

  混混干别的不在行,散播流言倒是一把好手,不过半个月,苏州大街小巷就都知道了这一出“真假美猴王”的好戏。

  林家也知道了,但他们深知黄大魁的无赖本性,兼之现任大侄子德智双全,挺好,完全不想换个无赖来。所以就算是真的,与其家族里出这么三教九流,林海那一房还不如绝后呢。

  再说了,人安定侯的前途和爵位都是自个儿挣的,要是真不是林家人,他自己倒没多大损失,损失的是林氏宗族。

  黄大魁等不到林家人来问他,与几个兄弟商量一番,一状告到了知府衙门。还大言不惭地要求人家,八抬大轿,官兵开路,送他上京告御状。

  苏州知府心里苦啊,虽说此事无关朝政,但这样涉及内宅阴私的事儿最是难办。他也问过林氏,但人家非但不拿主意,还明摆着不大高兴认回黄大魁。

  也是,好好一文曲星要换个无赖,搁谁家谁能乐意?但是没办法,黄大魁的放妾书他看了,不仅无一丝纰漏,还对照了一下官府存档的那一份儿,明摆了同出一人之手。

  涉及当朝侯爷身世,得了,还是往上报一报吧。当年人家侯爷改姓是陛下插手管的,如今他还乐不乐意再插一回手,先知会一声儿吧。

  还有安定侯那儿,白白替人守了三年孝,也得说一声儿。

  所以看文湙一边儿陪着黛玉看书,一边儿拿着封信笑,嘴角都快翘天上去了。黛玉问道:“哥哥看什么呢,这样高兴。”

  “哦,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一声儿,陪嫁的家具,你是喜欢黄花梨的呢,还是小叶紫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