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兄不大舅兄的,文湙这会儿还懒得管,但家里那个最近好像在闹别扭,虽说不知道什么原因,但还是要绕个远路去买好吃的回去哄。

  文湙将手里的杏蓉饼和芙蓉糕递给紫娟,笑问:“姑娘在做什么呢?”

  “大爷来得可巧,姑娘午觉刚起呢,这会儿精神还不大好,指不定和大爷说会儿话就精神了。”紫娟接过东西,心里叹道:“姑娘何止今日精神不好,她最近都似不大乐,自打离了荣国府这几年来,这还是头一回。”

  但这事儿她一个奴婢不好多嘴,就盼着大爷能有法子了。

  紫娟这一边想着,文湙已经自个儿撩了帘子走了进去,却见黛玉穿件家常的罩衫还歪在塌上。只好无奈坐过去,伸手将人拉直了坐起来,好笑道:“年纪轻轻地,怎地学个耄耋老人,这个时候还歪着,岂不是越歪越没劲儿!”

  黛玉坐起来,借着整理裙子挣开了文湙握着她手腕的手,低头蔫蔫道:“顾先生有事家去了,我也没什么事儿,这般歪着倒还舒坦。”

  因午觉才起,也没打算出门,黛玉一头乌黑的青丝只用簪子在脑后松松地挽着。这时又低着头,文湙便只能看见她乌压压的小脑瓜儿,显得别扭又委屈。文湙好笑:“不念书你便要歪着,若是不小心睡着了,夜里岂不是要走了困,你还是起来与我去园子里走走是正经。”

  “哥哥自去吧,我这会儿懒怠走动,便不去了。”黛玉这会儿躲他都来不及,如何还会与他逛园子。

  谁知话音刚落,便觉身边气氛不大对,本能抬头一看,果然便见文湙黑着脸,眉头也是紧皱的。

  文湙见她抬起了头,道:“终于舍得看我一眼了?”又转头对外吩咐:“外面的人都进来。”

  黛玉心下觉着不好,忙拉着文湙的袖子:“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外面候着的丫鬟一听到里面喊便进来了,是以文湙这会儿也不搭理黛玉,只问到:“近来跟着姑娘出门的人都有谁,可有人在姑娘面前说了不好听的?”除了这个,他也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叫黛玉不快至此。

  几个大丫鬟闻言面面相觑,紫娟道:“因为刚出正月,姑娘并没有去不熟的人家里,大约是并

  没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到耳朵里的。”毕竟今年连贾府都没去,谁会惹姑娘不乐呢?

  黛玉也忙道:“并没有谁说了什么,大约是春天走了困,过几日我就好了的。”

  “还过几日?听说你最近饭都不怎么吃,关嬷嬷都快为你愁死了。”文湙又转头看丫鬟们:“我信任你们,放心将姑娘交于你们照顾,你们看看,最近人都成什么样儿了。这好容易长了二两肉,眼见着就要瘦成猴儿了。早便与你们说过,就是养小猪儿,你们也得给我养出个膘肥体壮的,而不是懒待动弹还要犯春困的瘦猪儿。”

  黛玉最近心里正不好受,一边鄙视自个儿,一边又忍不住希冀,这会儿却叫文湙左一句猴儿,右一句小猪儿逗笑了,嗔道:“哥哥你说什么呢,谁是小猪儿?”

  “哟,可算是舍得给个笑脸了,既然天晴了,咱俩还是出去走走吧。这样好看的妹妹我可舍不得藏着,还是去园子里叫百花看看,看它们羞也不羞。”

  这是赞黛玉人比花娇了,赞得她脸蛋儿一红。

  底下几个丫鬟这反应过来大爷并不是要问她们的罪,不过是拿她们逗姑娘开心,此时也一个个儿跟着笑。又见文湙已经拉着黛玉下了塌,便匆匆准备替黛玉梳头打扮。

  毕竟是要去园子里和百花争艳呢。

  谁知文湙却摆手打发了她们,自个儿拉着黛玉坐于妆台面前,弯腰道:“又不出门,我来替你梳。”

  惊得黛玉几乎要从凳子上跳下来:“这怎么成,还是不劳烦哥哥了。”

  可是他那点儿力气哪争得过文湙,只好被按在凳子上乖乖儿坐着。

  文湙伸手拿过一个牛角梳子,先细细地将黛玉头发梳通。触手之下,直觉黛玉头发生的极好,乌黑油亮,又细又软,不用桂花油便能轻易从头梳到尾。

  等疏通了,便从发顶开始将头发分成三股,仔仔细细地将黛玉的头发编成了一条漂亮的蜈蚣辫,松而不散,正适合家居装扮。

  而黛玉此时却痴了,看着镜子里专心致志为自己梳头的人,心里放佛有蜜要溢出来。虽说文湙动作生疏,但他却在极力避免扯痛黛玉。他的手指,劲瘦修长,笨,却很稳。脸上的认真不难让人相信,他手上握着的不是头发,而是爱

  若生命的稀世珍宝。

  西洋来的梳妆镜明亮清晰,黛玉呆呆地看着身后的人,连文湙俯下身在她耳边说话她都没注意。

  文湙见她发呆,只好伸手拽拽她的耳垂,问:“好看吗?”

  发尾没用缎带,而是用一条玫红色的帕子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这是黛玉从未见过的式样。然后他将她的头发从脑后垂直身前,弯下腰这看着镜子里的人,伴着微湿的热气,他在耳边问:“好看吗?”温柔的声线带来一团棉絮,柔柔地将人裹住,轻柔的,放佛要将人置身云端。

  黛玉不知道好看不好看,她只知道,往后若是再没这个人在耳边呢喃,她怕是宁愿做姑子去的。只是她这儿正打听京里哪家庵堂清净呢,便听外头有人来报:

  “外面来了个无赖,说我们大爷冒充老爷的儿子,他才是姑娘的亲哥哥,正要往里闯呢!”

  是的,黄大魁几个商量几天,才决定先上林家找黛玉“揭穿”那冒牌儿货的真面目,到时候里应外合,一举将贼人拿下。

  戏文里都这样演的,先伙同自己人,然后再一个公开盛大的场合道明自己的身世,轰动又安全。

  为了怕文湙在家阻挠,他们还特意躲在外头等文湙走了才上门。而且只黄大魁一个人去,其他人在外面等着,但有不对,立刻去报官。

  他们还特地找人模仿了一边那一纸放妾书拿进去叫黛玉看,这一通安排,简直天衣无缝。

  然后,他便被连人带信,从府里扔了出来,四仰八叉,□□摔开了条缝儿。

  黄大魁一边被人七手八脚地扶起来,一边骂骂咧咧地道:“不识好歹的丫头片子,等我认回了爹,看我不把你说给城西的王财主家的傻儿子。”

  计策不奏效的黑瞎子生怕黄大魁找他麻烦,忙替他拍干净屁股上的灰,赔笑道:“您这妹子看着不大机灵,怕是靠不住,咱还是先去找林家的族长吧。”

  是的,他们来前就知道林家族长在京城,只是这到底是长辈万一要问他要好处,怕是不好拒绝。但是这个时候,出了他家也没别人可找了,而且听说他儿子还是做官的,这说句话就更有用了,于是他们又跑去林深府上了。

  这回倒是没

  被赶出来,林深早便收到了族人传来的书信,见着人找上门来,倒也好声好气地接待了,只是跟着来的那一票人,一个不落地拒之门外。

  林深道:“你若真是如海贤弟的后人,我这里自然有你的住处,但外面不三不四的人你自个儿爱怎么结交怎么结交,只不要带到我面前来,碍眼。”

  黄大魁虽说气林深不给他面子,但他这会儿还要求人家,便只好安抚兄弟们稍安勿躁。自个儿还问:“那大伯,我什么时候去敲那个登闻鼓好呢。”

  告御状的鼓,可与衙门门口的不一样,听着就很厉害,黄大魁十分想要去敲一敲,也好昭告天下他的身世。

  “这个不急,你先把你手里的东西拿给我看一看。”这说的是放妾书了。

  黄大魁便将东西拿出来,叫林深过来接,还躲了一下,知了他就着自己的手看——自打这事儿出来了,他便觉着谁都要害他,抢他东西,他睡觉都将“证据”带在身上。

  林深也不过是看他一眼,并不与他计较,略看了一眼字迹后,便道:“你先在我这儿住下,待我们将玉儿接过来再去。”

  文湙早便从朝廷那里知道了消息,他当时说的是:“叫他去敲吧,这会儿我也是不大清楚了,虽说有都察院在查,但是不管真假,都最好让天下人都知道,免得日后再生风波。”

  当时林深理解的是:“若只是个来闹事的疯子,也好给别人个警告,不然一而再再而三的,确实令人不胜其烦。”

  “诶哟,您说的是我那妹妹吧,我先找的她,可她就不如您,愣是不肯认我,待会儿您了要替我说说她,怎么里外不分呢。”

  “你先不必称呼地这样早,等查清楚了再改口不迟。”林深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就你这样的,我都不乐意认。

  虽说黄大魁来闹了一回,但黛玉显然没把这事儿放心上,王氏来的时候,黛玉正凝神练字呢。此时听到伯娘来了,黛玉便匆匆拉过一张白纸将写的东西盖上,上头压了镇纸,待回来的时候再写。

  王氏欲言又止,到底还是看着黛玉道:“玉儿,你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先随我回去吧,你不适合再住这儿了。”

  这在黛玉看来简直是莫名其妙,不由问到:“伯娘,怎么了,难道哥哥又遭人陷害?”不像啊,最近好像没听说朝中有什么事儿呢。

  王氏叹口气道:“他很好,就是,他可能不是你哥哥。”

  一道惊雷从天灵盖劈下,黛玉脑子一片空白:伯、伯娘,您说什么呢,哥哥怎么会不是我的哥哥?那他是谁,我又是谁?”

  看着面前脸色惨败,语无伦次的小姑娘,王氏心疼地揽住她:“玉儿,你先别急,事情还在查呢,你先与我回去,等查清楚了我们再说可好?”

  黛玉六神无主,只能凭着王氏慢慢地牵她出去。掀开帘子,出了院门,再出了垂花门,上了马车,将将驶出大门的时候,黛玉才猛地回过神儿,伸手一撩车帘。

  她看到,那个本该在衙门的人,此时正站在大门的阴影下看着她的马车,目光专注而温柔。

  她看到他的嘴在动,他说:“好好照顾自己,我等你回来。”

  黛玉又想起那日他在她耳边轻问:“好看吗?”

  瞬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