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亲戚少,更没什么穷亲戚,头一回碰着来打秋风的,文湙觉着有点儿新奇。并且更叫他觉着新奇的是,贾家人这脸皮怎么长的?你家老太太过世没钱治丧,就能来才得罪过的亲戚家里来要了。

  你们还真不怕再多几口子需要治丧的人吶!

  但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家怎么说也是黛玉的外祖母,况且死者为大,虽说妹妹面上并无什么悲戚之色,但好歹当着黛玉的面,文湙还是叫人送了三牲祭礼过去。

  至于银子,你们什么时候准备全家回金陵了再过来说话,要是还打算在京城待着碍眼,那我看你们也不缺这仨瓜俩枣,这不下人都还在用着么?

  若问黛玉为何不大伤心,这一来两家关系疏远好些年了,祖孙关系实在没往日黛玉还住荣国府时亲密。二来,实在也是贾母这去的也的确不是个好时候,她要是再撑个一年半载,等黛玉暂且消了火,她这一去,黛玉估摸着还得伤心一场,毕竟这是嫡亲的外祖母。但黛玉才叫她诓了一回,不说自己险些没命,连哥哥的前程都险些葬送了。正在气头上听到这消息,居然除了心下有些怅惘,并无其余伤心之感。

  文湙还道:“老太太今年都八十多了,也算是个喜丧了。”

  其实他心里真正想着的是:叫你乌鸦嘴,可算是自个儿把自个儿咒死了吧。

  黛玉也点头道:“确实是喜丧,老人家这个年纪了,病痛又拖得不久,实在是大幸。”从生病到过世,不过三两天时间,比起先皇这个一气拖了大半年的,那还是要好不少的。

  所以贾家的事儿到底也还是没能生出多少波澜来,倒是晴雯的伤势好差不多了,黛玉问文湙:“她一个姑娘家独自住外面确实不大相宜,她兄嫂又都是靠不住的,不如就叫她待我们这里吧。她有一手好针线,管着针线房还是可以的。”

  虽说这样的内务文湙是鲜少插手的,黛玉一人便可做主,但到底晴雯不是他们府上的下人,用个外人管内院的事儿,还是要文湙点头的。

  好巧不巧,文湙这回还真有不同的意见,不过他倒不是对晴雯本人有意见,毕竟不熟。他笑着道:“提起晴雯姑娘,我这儿还得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黛玉也有些好奇。

  “我那儿的小六还没说上媳妇儿,上回见着人家姑娘了,回来便非说要娶人家不可。我想着,我身边的小厮倒也不是卖身的奴才,日后前程也是有的,是以托你去向晴雯姑娘问一问。若是她愿意,就好派人去她家里提亲了。”

  据岑禄自个儿说:“晴雯姑娘说要那鞑靼人的手指头的时候,简直美若天仙。”

  文湙抽着嘴角,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好这口儿。

  文湙自己是个万年老光棍儿,托他的福,他身边的人也大都还没成亲。二三四是家里有父母定了,老大那是人影儿都见不着,听说一直在外头办事,黛玉都没见过。除了去年小五定了紫鹃外,竟是一大半儿还没媳妇儿呢。

  对了,香菱和蒋玉菡近来好像有点儿苗头,怕是也能成。

  黛玉笑道:“这是怎么了,偏偏都赶上这国丧的时候儿,就算是晴雯应了,也还得等上一年才好议亲呢。”

  到底是答应去问一问,等不等的,还是要姑娘家点头才好说别的。然而她完全没想到,万一自己日后嫁出去了,这两边儿的人手要怎么调配。

  文湙心里美滋滋,这丫头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嫁别人的事儿啊,省得担心她日后心理上不适应了。

  王子腾不愧是个成精的老狐狸,文湙这消息都透露好几天了,也没见他有个什么动静,显然是准备将缩头大法修炼到极致了,把个顾舒庭急得跳脚。

  但是人家正经揽事儿的不急,而且他不光不急这个,自己本职工作都闲下来了。这个月份,雨水过去了,粮食已经种地里了,剩下的是户部的活儿,各处工事有左侍郎大人及新来的主事处理。至于工部少了个万年员外郎贾政,这就更不是个事儿了。

  所以作为工部右侍郎的文湙,每天除了准时去崇德门哭一哭先皇,再去工部点个卯。想起来了就提几个犯人审一审,想不起来,那就回去陪妹妹玩儿了。

  等他磨磨蹭蹭到一个月的时候,一边嘴里说查不出来好像也没什么,一边通知刑部抓人,把一直悬着心的顾舒庭看得目瞪口呆。

  文湙不是三司官员,虽说上头命他去查这头件案子,但到底是私下说的,没有明旨,他是不好坐在公堂上审王子腾

  的。所以他叫人搬了把椅子,翘着二郎腿坐在王子腾的牢房里,开审了。

  王子腾嘴角噙着抹讽刺:“怎么,不继续装正廉明了?”

  很显然,他早便等着这一天,今日你们的主子能无凭无据治我们的罪,将来也能诛你们的心。

  文湙笑道:“王大人错了,我这怎么是装呢,我自来都是清正廉明,秉公办事的。您看,我又不像你,我家里又没个杀人的外甥要我去疏通关系,也没欠国库银子要贪污受贿去还。再加上我本人略有才干,在陛下跟前还有点儿位子,也用不着去教唆造反。便是为了名垂青史,我也还年轻着,有大把的时间去挣,不用急着和阎王爷打擂台。”

  王子腾脸上怒气一闪,到底是被压下来了,嘲弄道:“如此说来,林侯还真是幸运得很,只是风水轮流转,我只盼着你别有一点站在了老夫的位置上才好。”

  “多谢多谢,”寒暄完了,文湙清了清嗓子,开始办正事儿:“其实有件事我还是蛮奇怪的,早年先皇仁慈,允你们这些效忠他的人欠下国库这些银子,怎么除了为了还银子险些倾家荡产的史家,别人都没还上,就王大人随意一挥衣袖,就还完了呢?”

  “怎么,老夫还不该还不成?”

  文湙摆手:“这倒不是,不过你且看一看这个。”伸手从后边的人手上递了本账册上来。

  王子腾翻开一看,面色微微一变,:“这个你如何拿到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文湙向前倾了倾身子,神秘笑道:“王大人身居高位,可能对底下的官员不大清楚。都察院呢,有个六品的小御史,姓孙,此人好不好的,还能和王大人你扯上点儿关系。”

  见王子腾皱眉,文湙继续解释道:“金陵薛家八房,王大人当年为了他家的财富,不惜以官家嫡女下嫁商人。但是薛家其他人却想着怎么将女儿往当官的人家里送,巧了,正好薛家三房恰好将女儿嫁给了孙御史。这一房如今也只有一儿一女,兄妹俩关系极是融洽。孙御史回家和媳妇儿一说,再和大舅兄打声招呼,薛家还有什么账册是弄不到的。”

  至于孙御史是怎么和薛蝌谈的,那就不足与外人道也了,反正妹子比族人重要不是。

  王家的联姻一直便是

  一件怪事,长女嫁与一门两公的贾家,次女却是许配给了商人,别说这是嫡出的了,便是庶出也不至如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薛家唯一能让王子腾看上眼的,怕是唯有家里的银子了。

  王子腾合上账册:“看来林侯倒是还记得我家与薛家是姻亲关系了,便是他家与我的银钱多了些,也论不上罪吧。”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文湙笑道:“若是给的银子是他自己家的,那当然论不上,可若是这银子来自甄家呢。”

  当年查甄家的时候并不是没有查一查薛家,只是薛家表面并无与任何官员又来往,送给王子腾的,每每都打着节礼的旗号,实在是难以下手。可是恰好叫薛蝌拿到了薛家和甄家来往的账册,这就不一样了。

  王子腾脸色阴沉了一下,继而将东西丢回文湙手里:“看来,林侯并不是想查赫连昊遇刺的事儿了?”

  “怎么会?我不正在查么,只是王大人外面的刺包得实在是太厚了,我这不得先清一清么。再说了,您这样的庞然大物,我可不指望着一口便能啃下来。”

  考验耐心?不存在的,谁耐烦和一个年近古稀的老狐狸比耐心,搞不好等着等着人家就寿终正寝了。就像是在玩木头人,谁动就剁脑袋,文湙之所以将事情透给王子腾,不过是想让他以为自己准备引蛇出洞。如此一来,王子腾便会刻意什么都不做,乖乖得等文湙将他的老底都掏出来。

  王子腾修了一座坚固的城池,而文湙已经找到了突破口。

  这么多事儿,王子腾不可能事必躬亲,同党是有的,只是此时还不死心,或者说王子腾还没跌倒尘埃里,他们不敢,怎么着都没打算招供。四王八公,同气连枝?有本事你们在王子腾第三次下大狱之后,还继续不招啊。

  不过半个月,刑部与户部便将王子腾通过薛家收受甄家赃银的事儿核实清楚了,判的也快——夺职抄家。

  这头王家家产刚抄没,三司便分头遣人往各家问话,别的不说,镇国公家,理国公家,神武将军家等必是一一问过的,态度虽说比上次松动点儿,单仍旧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被发配的贾雨村又叫人押回来了,是的,这位还活着呢。因为他任顺天府府尹期间,有两件不明不白的

  案子需要重新审理,便拉他回来调查。

  呦呵,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这里头又有前儿才抄家的王大人的事儿。这位不知是什么失心疯,叫贾雨村将两个疑似拐子的僧道私下处死了,在还没有证据证实的情况下,这简直是草菅人命啊。他还顺带着将王子腾指使他包庇薛蟠的事儿说了,虽说这个他没有实际的证据,但前刑部尚书却指证王子腾托他销毁卷宗一事。与贾雨村事事要靠王子腾,不敢留下证据不同,这位前刑部尚书是有实实在在的书信为证的。

  树倒猢狲散,这头一波猢狲散的时候,王子腾被判了流放三千里。只是走到半路,他又被拎回来了。

  文湙笑呵呵地:“你说你要是早认了,我何必这么折腾,一口气解决多好。一千多里的路,不好走吧。”

  哪怕明知道大势已去,王子腾仍然不想搭理这无赖。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王子腾这样过硬的心里素质的,上头的人显然已经是保不住了,不如干脆牺牲他来保全自个儿家小好了。反正三千里路,以王子腾这个年纪也是走不完的,他又没儿孙要顾。

  更何况,朝廷已经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这几家谁敢说没做点儿见不得人的事儿。今日王子腾被折腾,无疑是因为叫皇帝陛下盯上了。这一但折腾完了这茬儿,他们不见得比王子腾禁查些。

  便是有人还压得住,但他们不能保证别人压得住,不然怎么解释王子腾怎么从流放的半路上被拉回来重审鞑靼三王子被杀一案。前两桩的罪都是一审一个准儿,没道理,这第三回 要白费蜡的。

  所以刑部和大理寺直接上门要关押人犯时,都不用怎么审他们就招了。毕竟他们只是受人指使,又没真的举起兵器谋反,早日坦白,估计还能争取从宽处理。

  比如镇国公说:“老夫的确接到兵部传信,说京城不稳,要阻止外来军队进城。”以他的角度,完全有理由让人相信这跟谋反沾不上边儿。至于为什么不早说,那当然是因为他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文书,并无异样了。

  神武将军冯唐的事儿大条一点,他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为了保全家小,他当众表演了一番怎么从羽林军包围圈外一见射穿稻草人的咽喉。

  不过赫连昊毕竟是鞑靼人,先前不说是因为王子腾压着不敢说,如今王子腾自个儿都死定了的,他自然在没必要为了他叫皇帝陛下记恨上。

  至于谁放了赫连昊,真要是查得出来,文湙就不必绕这样大的一圈,还千方百计地吓唬那些人了。那个给看守侍卫下药的小太监,当天便自尽了,什么线索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