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了很久,弯弯绕绕完全叫人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远,反正黛玉眼睛上蒙的黑布取下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处小院子,不过四五间屋子,繁华的盛京城内,这样小的院子要么是在极偏的外城,要么便是哪家店铺的后院才能有的。天色太黑,看不清周遭其余建筑的布局,这一点不大好判断。但是院子里除了赫连昊外,还有其余人。从外表穿着来看,应该是留在京城照应赫连昊的鞑靼人,人数不多,大概十来个。

  赫连昊见黛玉四处打量,问道:“怎么,打算看清楚了自己跑?”

  黛玉不答反问:“你怎么将他也带一起了,我还以为你得兵分两路,扰乱我哥哥的视线呢。”

  荣国府外一定有文湙的人监视,这是毋庸置疑的。

  “小姑娘,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了。”

  于是黛玉果然不说话了:赫连昊忌讳分兵,说明他手里只有这几个人,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若是将人分为两拨,怕是风险会更大。

  赫连昊找到文湙的时候,正值天色将明未明,要说最恰当的时间,自然是傍晚夜色初至的时辰才好。但他实在是拖不起了,不然便会如黛玉所说,即使他能逃出京城,也回不了鞑靼。或者说,他等个一年半载的,永安人也不会一直绷着要抓他。但他要是有这个时间,何必再搞这么一出呢?

  要是搁往常,文湙这个时候应该正在去早朝的路上,然而今天他却只是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手边搁着一壶清茶,有白色的热气从壶嘴溢出。

  而赫连昊一身黑衣,叫人只能隐约分辨得清轮廓。他道:“你倒是好像知道我这会儿会来,怎么,你还会算命?”

  文湙自个儿给自个儿倒了盏茶,捏起杯子喝了一口,道:“昨儿傍晚我便在这儿等着了,没承想你居然没来,你这办事速度,实在是令人着急啊。”

  声音平淡无波,实在听不出这是一个妹妹叫人绑架了的哥哥该有的反应。赫连昊奇怪道:“你怎么好像一点儿不着急,你就不怕你妹妹有个三长两短?”

  “你有这个胆子?”

  赫连昊一噎,他暂时的确是没有,而且那小姑

  娘也实在是招人喜欢,要是能顺便带回去,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表达同一个意思,黛玉说出来就是有勇有谋,从这小子嘴里出来的,就变成了欠揍了。

  身为一个绑匪,他还一样话两样对待,这是极其不对的。赫连昊极速将“人质很可爱”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抹去,开口道:“现在确实没必要,你妹妹在我那儿很好,一根汗毛都没掉。但是明天这个时候我若是还在城里,那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文湙不说话,向他伸出了手。

  赫连昊也识趣儿,从怀里掏出张纸递给文湙——这是黛玉写的平安信,为了防止她传递消息,只允许写四个字:

  “哥哥,安好。”

  文湙掏出夜明珠来看了一眼信,确定这的确是黛玉亲笔所写,便收起来塞袖子里了,抬眸道:“马车我来安排,未时末,城南的老李糖铺子里和我的人汇合。他家里有人明日回乡下喝侄儿婚宴喜酒,届时你和他一道出城,我在城外二十里的关公庙里等你。”

  “你这安排听起来太简单了,你确定行得通?你该不会是诳我到城南,到时候好派弓箭手杀我吧!”

  “简单?要不你扮个女人,然后钻到粪桶里?正好这时候倒夜香的估计还没走,绝对没人想查那个的。”

  文湙翻了个白眼儿,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赫连昊这个时候还好好地站着,必定是文湙没有舍弃妹妹性命的意思。不然还有哪个地方,能比这里更适合设伏呢?

  “那还是听你的,不过地点要改在城外五十里,二十里太近了。”

  “三十里,我不能离开太久,会叫人起疑。”

  “那行吧。”

  赫连昊走的时候还感叹了一句:“我有时候真佩服你们汉人之间的血缘亲情,你那个外祖母这样对你们,一听她快死了,你妹妹还是二话不说就去看她了。而你,不过是个半路捡的妹妹,竟然这样大的功劳也能拱手放过。我那两个哥哥要是有你待你妹妹一半儿的心,怕是也给不了你们可乘之机了。”

  文湙嘴里擒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这只能说明你们鞑靼人命贱了,就连你们自己人都不把自己人的命放在眼里。更何况在我这儿。即使是尊贵如你,也抵不过我妹妹半根手指头。”

  赫连昊很气,但他不能还嘴,而且也不见得还得过,只好乘着天还未大亮匆匆离去。

  他的身影刚一消失,文湙身后屋子的门便被推开,走出了两个人——个是徐维礼,另一个则是新鲜出炉的羽林卫统领吴大人。

  徐维礼先请岳父坐了,然后坐文湙对面道:“老李不是一老光棍儿么,他老伴儿早年便去世了,也没个一男半女的,他家里哪里来的人去走那个不存在的亲戚?要不要这会儿派个人去和老李商量一下,先找个人假扮他的儿子?”

  “不必,我随口说来哄他的,他也不会真去。”不然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不可能文湙随口说一个赫连昊都不挑一下的。

  “那你们俩在这儿讨价还价半天,明明谁也信不过谁,有意思么?”

  有些必要的装模作样是少不了的,不然何以试探对方的诚意。文湙懒得搭理他,只是问吴统领:“大人,地方可摸清楚了?”

  “我们的人跟到了知了胡同,那里的小巷子实在是太多了,又不好跟得太近。天色太晚,千里镜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只知道是在那一块儿,具体位置还没摸清楚。而且依老夫看,怕是这赫连昊还有手下在,只是不知道具体人数。”

  赫连昊一进京便被软禁,凭他自己不可能短时间内找到这样适合藏身的地方,定然是早便备下了。

  “十四个人,让人重点查探一下门面铺子的后院儿。”

  这下连吴统领都惊讶了:“这你是如何知道的。”

  文湙掏出袖子里的信展开给他们看:“我妹妹很少写小楷,她比较喜欢流畅的行书,而这次特地用了颜体,一字一划极是规矩。而这两个’哥’字,明明是各有十笔,而她却只用七笔写完。而这个’好’字,中间一横太长了些,这是告诉我们,他们在一处小院子里,且只有四间屋子,这样小的院子,除了铺子后头,我想不到别的了。”

  这下不仅是徐维礼,便是吴统领也服了,这俩兄妹真不愧是一家的。

  而黛玉这里,自从她被叫起来写信过后,便再没睡着。赫连昊走后不久,她就在贾宝玉惊疑不定的目光下,取下了手里的镯子。只轻轻一掰,便能清晰地看到黛玉手上寒光一闪,然后便叫黛玉藏到了袖子

  里。

  对着贾宝玉那张诧异的脸,黛玉没好气地低声道:“这是上回你骗我后哥哥特地给我的,说是再有下次,直接给你一下子。”

  贾宝玉讪讪地,也不好再说什么。

  黛玉写完字后也没被绑着,可以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只是她也没趴到门上去看。因为定有人在外面守着,这时候的小动作弄不好还会打草惊蛇。

  赫连昊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除了进来给黛玉送了包子,便一直在外头和下属们商量事情。当然了,包子只黛玉一个人有份儿,所以她也不怕里头有东西,毕竟带着清醒的人走要方便得多。贾宝玉之所以挨饿,是因为他已经没必要再吃东西了——今夜之前,这些人定会离开。

  黛玉也一直很老实,除了偶尔活动一下,便也一直安静坐着,直到中午听到了送午饭的人的声音,黛玉才大声喊了一句:“我们中午吃什么,早饿了呢。”

  引来外头看守的鞑靼人一顿呵斥,随后黛玉便好似被吓着了,一声不吭,就连赫连昊进来逗她都没得个好脸。

  终于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赫连昊重新将黛玉双手捆在身后,一边捆还一边笑着道:“你哥哥可真是只狡猾的狐狸,明知道我不会按照他说的时间地点去,便自个儿坐铺子门口等着收消息,连个假装被我耍的样子都懒得做。我已经重新传信给他,叫他在这一个时辰内想办法放松四个城门的关卡,今天你能不能平安,就全靠他的办事水平了,只盼他莫要叫我们失望。”

  黛玉抿了抿嘴,也不说什么。她相信哥哥会来救她,但是她不愿意哥哥为救她受牵连。她拿不准文湙要怎么做,虽说她知道哥哥一向受重用,但毕竟只是个工部侍郎,没有调动守城军的权利。若是叫搜查赫连昊的人在城门口查出了端倪,收买城门口的官兵放走鞑靼俘虏,届时可就是有嘴说不清了。

  出得门去,赫连昊的人也都已经装扮好了。有扛着农具的,也有做小生意的,乍看之下,绝不像是一拨人。若是打散了出城,不说能掩人耳目,就算是被发现了,也能最大程度地抓取中间的百姓做人质,前后支援,不至于叫人一个饺子包了。

  真是好精的算盘,然而黛玉却并不想叫他们的算盘打响,只要赫连昊一经文湙的安排出城门,即使后来

  文湙能再把他抓回来。也逃不掉一个私纵逃犯的罪名。

  黛玉虽说面上一副沉稳的样子,心里的那根弦却是绷到了极点。

  赫连昊给黛玉和贾宝玉安排了辆简谱的马车,打算扮作出门做客的小夫妻,而他亲自跟车。

  一开始,黛玉也是老老实实被送上车的。只是马车一动起来,她便拿出袖子里早就藏好了带有尖刃的镯子割开了绳子,顺便给贾宝玉也解了。贾宝玉还没来得及露出感激的目光,便被黛玉使劲儿一推,他又一直不得活动,双腿酸软无力,一下子压在外面的赶车人身上,将人撞了下去。黛玉紧随其后,顺着另一侧滚下了马车,顺便给了马屁股一下子,然后爬起来便向另一侧的小巷子里跑去。

  马车在巷子里走不快,受痛的马刷得一下便立了起来,偏偏前面又有人和货物挡着。就连赫连昊自己骑的这匹马都受到了惊吓,一时间巷子口叫受惊的马和货物堵得水泄不通。

  再一个,赫连昊也没想到黛玉这样大胆,刚上车便敢逃跑,而且不同于一般汉人闺阁女子的娇弱,她还跑得挺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于他们来说有利于隐藏的地方,同样有利于黛玉。他们反应过来去追时,黛玉早便在四通八达的巷子口跑没影儿了。

  但是黛玉可是他们保命的本钱,十四个壮汉追一个小姑娘,分头行事,即便是走迷宫也没多大难度。

  果不其然,不过是一盏茶时间,便有一个鞑靼人眼前闪过一道嫩黄的身影,于是他拔腿便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