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六七岁进荣国府,便日日与贾宝玉同吃同住。贾宝玉又惯会小意讨好姑娘,黛玉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他都能去给寻了来。屋里有个什么稀罕的,也是时常让着黛玉,两人的情分原比别个要好些。

  再就是,贾母向来不曾掩饰心里的那点想法,王熙凤时时拿这个打趣他们两个,时日久了,竟也觉得这事儿是应当了。

  可黛玉一天天长大,又请了先生,跟着嬷嬷学了规矩,她又素来聪明,往日的那些“应当”也渐渐显露出不妥来。外祖母虽说向来疼她,可这点子疼爱在贾宝玉面前便变得一文不值。就拿上次林家被围一事来说,贾家就连派个人来问一声都不曾,可不就是怕连累了贾家,带累了贾宝玉。

  再有贾宝玉,他虽小意,却不是唯独对着她一人。今日宝姐姐,明儿又是史大妹妹,房里袭人、麝月、晴雯一大堆丫头环绕着,也从没个忌讳。往日黛玉也曾因此使过几回性子,可他丝毫未改不说,如今对着能做她的主的哥哥,竟也不曾收敛半分。他是凭得什么认为我林家女儿终身由他贾家人说的算,完全不必顾虑她长兄的想法。他又是凭什么觉得他贾宝玉,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定下她。

  今时不同往日,荣国府在安定侯府面前,还没有高贵到这个地步。

  黛玉出身书香,自小由父亲精心教养,虽不认同贾宝玉那一套禄蠹言论,但考虑到人各有志,也从不曾说过他什么。她又性子洒脱,从不计较他无功名爵位,也可以不计较他性子软弱,但她却不可以容忍他来看轻她,更不能容忍他再借着她来轻贱她的家人。

  今日对着贾宝玉说的这些话本就逾矩,又看他仍旧不知所然的样子,再也没有心思去与他计较,便也不再看他,带着人就这样走了。

  可谁知,她正与贾母用着午膳呢,就见袭人跑过来说,贾宝玉不好了。

  黛玉随着贾母到了贾宝玉房里时,太医还没过来,只贾宝玉呆呆得坐在床上,不言不语,竟似没了魂魄一般。

  王夫人扑上来就拉着黛玉问道:“大姑娘,我的宝玉与你有何仇怨,竟引得你这样害他。不说你在我家这五六年的情分,你就看在你外祖母的面上,也不该这样作践他啊。你有什么仇怨,只管冲着二舅母来,我可怜的宝玉,他才多大,这要

  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贾母也上前与贾宝玉说话,只是仍旧不得回应。黛玉也叫王夫人拉在宝玉跟前,看他双目无神,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贾母也一脸急色问到:“玉儿,你到底是与宝玉说了些什么才弄得他如今这副模样?好孩子,你先告诉了我们,才好对症啊。”

  竟是已经认定贾宝玉这副模样都是黛玉的过错,黛玉一时又急又气,道:“我并不曾说过些什么,只是劝他读书上进罢了。”

  “若只是这样,宝玉怎会如此?”王夫人闻言一口否决,道:“这些话往日也不是没人劝过,怎么你来劝他就这样了。算是二舅母求你了,改明儿我去庙里给你立长生牌位,你快说了实话来吧。”

  立春几个丫鬟也忙说自家姑娘真的也只说了这个,怎奈贾家人不依。惊蛰看着无法,立刻从后头溜出去找人来,想着即使找不到主子,找戴嬷嬷来也是好的。

  可谁知还没出院子,便迎面碰到自家大爷,立刻迎上前去告诉了他来龙去脉。

  文湙听完后,脸都青了:“这么一大家子人,合起伙儿来欺负个小姑娘,还要脸不要了?”

  一点儿声音没收着,贾母院里的丫鬟全听了个清楚。

  等文湙走到贾宝玉屋子外头,就听一个姑娘柔声道:“林妹妹,也不是我说你,你素日又不是不知道宝兄弟向来是个什么性子,说话也不知道顾忌着点子,如今弄得他这样,谁心里好受呢。”

  “我妹妹自是不如薛大姑娘博学多才,连外男是个什么性子也都一清二楚。”文湙一边大步迈向里间,一边面上冷凝道:“但这件事里头,好似没有一个事主是姓薛的,薛姑娘就算要展示一番自己的温柔贤惠,好不好等我们两家人把事情说清楚之后呢?”

  说完也不顾薛宝钗忽红忽白的脸色,板着脸对黛玉道:“你也是胡闹,他们贾家子孙读书不读书的,与你何干,要你多说这许多话,可是有人给你束脩?就算你们旧时要好,人家的孩子自有他们自己来教。你现下还小倒还没什么,再过几年长大了,还是这样将手伸到别人家里去,传出去岂不是叫人说你没家教。”

  这摆明了指桑骂槐的话,气的王夫人顿时尖声叫到:“你说谁没家教?”

  “二太太这是做什么?我教妹妹呢。怎么?你也将手指头伸到别家孩子头上了?诶呦,看我这该打嘴的,实在也看不出来您还是这样的人啊!”

  黛玉适才险些被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逼问到地上去了,如今哥哥一来,竟是浑身一轻。看着文湙一脸惊讶地挤兑人,黛玉险些被逗笑了,还好这场合不太对,及时忍住了。

  黛玉低头柔声道:“哥哥说得是,玉儿知错了,回去便自罚抄写十遍道德经。”

  “嗯,”文湙一脸满意得点点头,温声道:“既然你知错了,那便随我回去吧,这到底不是你个姑娘家来的地方。别学那些商贾家没规没矩的,哪里都随便闯。”

  可怜的薛宝钗又中一枪,之前她只是看文湙不在,才说了那么一句。自觉也不是很过分,居然就叫他拿住了大做文章。此时妈妈又不在,她一个闺阁女儿便只好硬着头皮挨着。

  薛宝钗又看了眼王夫人,见他丝毫没有为自己开口的意思,便自觉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王夫人当然没空搭理她,因为林家兄妹正打算告辞走人呢。

  王夫人出言阻止道:“我自问我们贾家也待你们兄妹二人不薄,如今在外家惹出事儿来了,竟打算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不成?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儿,你们今天必须给我个交代。”

  贾母虽觉她此言不妥,但看文适才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不看好两个玉儿的婚事,既是如此,那便没什么好拦着的了。

  文湙将黛玉拉到身后,笑道:“怎么?二太太这是要点儿医药费?好在我们家不必盖什么园子,银子还是有的。要多少,回头遣人去拿就是了。我看这儿忙着,就不留下来用晚膳了。”

  跟着黛玉的几个丫鬟笑得不行,一个个低着头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王夫人却气了个倒仰,指着文湙的手指都在打颤。

  文湙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面无表情道:“别说床上那个还在喘着气儿吶,就算他立时蹬腿儿了,我朝也从没有以言杀人的罪名。就算贤德妃有这个本事,为她弟弟开这个先河,那你们也得先找齐认证物证再与我林家去顺天府打官司。”

  贤德妃有没有这个本事不知道,倒是若真有这个先河,那贾家一定先告得是安定

  候以言气死二舅母。

  要不是彩霞扶得快,王夫人就要倒地上去了。

  看着丫鬟扶着王夫人坐到一边的椅子上,贾母才气急开口道:“干什么,你们这都是要干什么?我老婆子还没死呢,你们这就是要断了这门子亲戚不成?”

  先说王夫人:“你一个做舅母的,事情还没说清楚,就急吼吼嚷着要外甥、外甥女儿赔你儿子。真要与林家理论,难道我这个外祖母不在,他们舅舅不在?”

  又说文湙:“玉儿自小在我膝下长大,我们都知道她素来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我们只是想玉儿将话说清楚罢了,并不是要追究她什么。好孩子,你二舅母适才只是着急了些,说话才不大妥当,并不用扯到顺天府那儿去。要不然,虽说没有以言杀人的罪名,但忤逆长辈的名声可不好听。”

  明面上虽说各打五十大板,却拿“忤逆”二字来威胁文湙。黛玉听了忙要站出来,却又叫文湙一把塞到身后。

  文湙笑着对贾母道:“老太太说的是,这满府里,谁不说我妹妹好呢?如今你们什么都没弄清楚,就一副要拿玉儿抵命的架势,我可不就急了。”

  说着又环视了一下四周,道:“我与你们打得交道不多,是以我这个人的行事作风你们可能也不大了解。我呢,素来不为名声所累,谁要叫我不痛快,我定然叫他更加不痛快。苏州那个岑大富,以前不也老说我流氓无赖没出息么,我当街就找人揍了他一顿,坐实了他的话。您看我现下不也活的好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么?”

  岑大富就是几个月前叫文湙打的前大伯父,岑文泰他爹,这父子二人如今可不敢再说文湙半点儿不是。

  文湙心下冷笑:敢告我忤逆,你试试啊,我看你们贾家的爷们儿也不必再出门了。

  贾母何偿叫人家这样当面威胁过,只是她城府深,并不表现出来。这倒是让文湙有些遗憾,不然就可以直接断了往来呢。

  她道:“如今说这个做什么?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坏了一家子骨肉亲情。既是玉儿说没有说过什么,那等太医来了再说吧,不然你们回去也不大安心不是?”

  这话就错了,文湙找回了场子,心下安得很,今晚估计能多吃一碗饭。只是才要开口,便见贾政带着太医进来了,忙把妹妹藏到帷帐后头。

  反正来都来了,那就留下来看看这小子闹得什么疯牛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