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这顿饭,天色已完全黑了。纪尘跟着何汜夜拜别骆家人,然后便又坐上了老王的车。

  骆尧母子跟着骆舒送客,本想让纪尘当众难堪,不料反倒让自己出了洋相,在丈夫与父亲面前抬不起头不说,甚至在老家主面前也跌了份。

  白燕宜精致的面具已经有些挂不住了,她不再明里暗里的打量纪尘,只站在骆舒身后跟人赔笑。

  反倒是聊开心了的纪尘,浑身松弛,不计前嫌地与人一一笑着拜别。他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一点不像从前那般虚情假意的阿谀奉承。

  他跟着何汜夜坐上那辆黑色宾利,打开车窗还要与骆吉正摆手挥别。

  很有几分依依不舍。

  黑色宾利车体不小,小巷拥挤,费了番功夫才驶出狭窄的巷子口。之后开上了主干道,才算一路通行。这会天色虽晚,但正是城市开启夜生活的时候。城市里霓虹交错,很有烟火气。

  得了何汜夜的允许,纪尘少有的没把开着的车窗关上。他趴在窗边,呼啸而过的风吹在他的脸上,吹得他眯起双眼,吹得他今日精心打理过的发型显得有些凌乱。

  他把头发剪短了一些,正面看起来清爽不少,但发尾依旧很长。现在看来是个很不错的狼尾。

  这发型很衬他,衬得他不仅漂亮动人,而且有着少狼的野性。

  他就是一头少狼,一直都有着自己的野心。

  何汜夜从容不迫,看着纪尘望着窗外的侧脸,以及额角的碎发在他脸上留下的阴影。他忍不住想起十几年前的自己。

  十几年前,何汜夜学业未竟,却因为何家人的突然辞世被迫扛起何家的家业。那时他几乎走投无路,而且孤立无援,艰难撑过四年之后,得到骆吉正的援手,才算艰难度过险境,保住了何家的家业。

  这不仅仅是何家的家业,更是何家两代人的心血。

  何汜夜第一次看见纪尘的时候,就没来由的觉得他的境遇和自己很像。还有他的眼神。

  一个人若是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那么距离他沦陷恐怕也就不远了。

  何汜夜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收回目光,情不自已低头笑了一下。

  笑声引得纪尘回过了头,他也看何汜夜,“笑什么呢?”

  何汜夜不置可否,只是抬手揉了揉纪尘的后脑勺。他发丝柔软,摸在手里触感很舒服。

  “没什么。今天高兴了吗?”

  “嗯。”纪尘抿着嘴角,丝毫不掩饰微微上扬的趋势,他望着何汜夜,乖顺地在人掌心蹭动,“但我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他像卖了个关子,故意拖长了音。

  何汜夜当然买账,慢悠悠地继续追问,“什么?”

  “古人云,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今天吃的这么高兴,不喝点酒总觉得不完美。不知道今晚何总肯不肯赏脸,陪我喝一杯?”

  何汜夜笑着点头,正欲开口,驾驶座开车的老王忽然插了句,“何总,您不是不……”

  “我不爱收藏酒。”何汜夜打断老王的话,又补了一句,“怕何最那小子偷喝,所以几乎也不在家里存着。何最这几天去夏令营了,不用管他。”

  何汜夜最后一句说的有点欲盖弥彰,像是为着与人约会故意把何最送走一样。父子俩执行力如出一辙,前几天才说要让儿子住校,今天干脆直接送人去了夏令营。

  总裁见纪尘不说话,担心他思虑太多,解释道,“他自己要去的。和他们班上几个同学一起,不是一个人,你不用担心。”

  纪尘回过神,实际上是在羡慕何最。他小时候上的初高中都是最普通的那种,根本没有夏令营的机会。他能在学校里参加的活动非常有限,且因为资金等等各方面的原因,活动办的也十分简陋。

  他又把目光投放到了窗外,看着马路边上的人来人往,道,“何最看起来闹腾,但给人感觉还独立的。”他评价两句,然后便看见街角的便利店。

  “停车停车!王叔,停一下。”纪尘忽然提高了嗓门,老王依言把车停靠过去。纪尘一句话没解释就冲进了那家便利店,动作十分迅速。他出来的也快,估计是怕人看见,两三分钟就回到了车上。

  他怀里抱着个袋子,里面居然是一大堆罐装啤酒。他发现何汜夜正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忽然有些得意。

  “我酒量很好。何总今晚可别逞强。”

  “我乐意奉陪。”

  今晚何家的别墅里十分安静,不止是放暑假的何最不在家,连梅姐也被何汜夜放了探亲假,估计要几天才能回来。别墅本就坐落在幽静的地界,这下更一丝人气儿也无,越发显得僻静。

  何汜夜带着人回家,不料纪尘已轻车熟路。纪尘进门先环顾了一圈客厅,觉着空旷的客厅用来喝酒仿佛有些太过于大材小用。这里毕竟是别墅,面积够大,但总归少了点小公寓的家味。

  纪尘歪着脑袋思索,忽然想起何汜夜卧室里落地窗前柔软的地毯。那里地方不算太大,但是视野开阔,两人若是席地而坐也还算温馨。

  他让人先回卧室,自己则摸去了厨房。夏日炎热,啤酒有了,若没有冰块那便实在美中不足。

  他对何家的厨房也不大熟悉,不过是上次在这里吃早饭时多打量了几眼,看过梅姐收拾餐具时是如何归置的。纪尘循着记忆,好不容易翻到两个敞口的大玻璃杯,又从冰箱里找到专门制冰的一格,装了满满两杯冰块才回到二楼。

  整座别墅几乎都没开灯,就连何汜夜的卧室也只开了一圈不甚明亮的地灯。

  勉强照的清路。

  二楼何汜夜的卧室门口,微微泄露出一丝冷白的光。或许还没有窗外的月光明亮。

  纪尘推开卧室的门,何汜夜竟不在,并未依言先在卧室里等他。纪尘也不在乎,索性把杯子和酒都摆好,然后脱了那件风衣,搭在地台的台阶上,自己在落地窗前席地而坐。

  他长腿一伸,整个身体稍稍倾斜,但上半身扭着,正对着那扇落地窗。卧室里幽暗,窗外月光明亮。月亮像个大灯泡,远远地挂在天边。于是窗户上室内的倒影反而稍显清晰。

  窗户上倒映着的人影比起第一次看来,干净整洁的多。至少衣冠整齐。

  再者,经过这么多事之后,纪尘的心境也变了。

  那时他脑海中浑噩,魔怔了似的跟自己较劲,跟骆尧较劲。他急于求成,急着向别人证明自己。如今这种混沌仿佛云销雨霁,只剩下晴空万里的澄明。

  他不吝反思自己:人生何必如此固执。又何必为难自己?

  纪尘拉开易拉罐的拉环,把啤酒倒进杯中。白色泡沫腾地向上浮起,直漫到杯子边沿。

  但很快,这些泡沫又争先恐后地破裂,最终消失在酒水面上。

  伴随着啤酒泡沫炸裂的声音,纪尘身后的门刚好也稍一响动。何汜夜推门而入,臂弯里搭着他的外套。

  他下意识地要打开墙壁上的灯,却被纪尘叫停。

  “别开灯了,陪我看看月亮,好不好?”

  他没问何汜夜刚刚干什么去,只是邀人一起赏月。

  何汜夜不会拒绝。他脱了鞋子,踩在卧室里灰色的柔软地毯上,落地时一点声响也无。路过地台,他稍稍驻足,弯腰拾起纪尘的外套,与自己的西装外套挂在一起,然后才在纪尘对面坐下。

  纪尘把两个杯子的其中之一递给他。然后从善如流地把脚搭在了何汜夜的小腿上。

  何汜夜笑着望向小孩幼稚的行径,依旧纵容。小孩今日主动相邀,必不可能只是馋了酒。他是肚子里有话,想借着这三杯两盏,不吐不快。

  因为杯子里有冰块,玻璃杯壁很快凝成一股股的水珠。何汜夜一只手捏着杯口,抿了一口苦涩的酒。

  他看着纪尘。纪尘的杯子里已经空了大半,又只剩下大半杯冰。他扭头看着窗外,还未开口。

  何汜夜打破了这份沉默。

  “聊聊。我聊我的过去,作为交换,你也聊聊你的。”

  纪尘转过了头,望着何汜夜的眼眸里,两颗星子比月亮还要明朗。

  他知道何汜夜是在引着他,要他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