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家的家宴没设在自家宅子里。原因无他,纯粹是骆老爷子的意思。

  年纪大了,家里的饭吃的够了,不如出来换换口味。

  但传统菜系,再推陈出新也不过是川鲁粤淮扬,闽浙湘本帮这么几样。骆老爷子走南闯北打拼数十年,哪处名胜古迹没去过,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说到底,不过怀念一口正宗的家乡菜罢了。

  骆老正名骆吉正,本是沪上人士。三十几年前,浦东新建,涌入了一大批投身于南下建设的有志青年。按理说,本地人留沪,比起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人应该更是如鱼得水。毕竟机会遍地,大浪淘金,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好时机。彼时骆吉正借着浦东开发的浪潮,刚刚积攒了一点家底,若留在原地发展亦是如日中天。但骆老偏偏急流勇退,带着万千身家以及刚结婚的儿子骆舒夫妇,来了北上。

  从此一别故里三十年,除非工作必要,骆吉正再未踏上故土。

  没人说得清骆老爷子缘何这般固执,恐怕就是亲儿子骆舒也道不出个所以然。

  人老了,羁旅数十年,对于故土总归是有些依恋的。再难登上那片土地,便只剩下家乡味可以聊以慰藉。

  骆舒专门为父亲寻摸了一处深巷子里的私家菜馆,店面不大,但却十足温馨。门口木制的招牌上用朱笔只写了两个字——“家味”。似乎正是骆舒所要寻得的目标。

  纪尘从何汜夜的车里下来,晚风拂面吹散了方才的暧昧旖旎。他还是穿了那件暗红色的立领衬衫,褶皱都被重新烫平,一丝痕迹也无。搭配黑色五分袖的风衣,风衣领口绣上红宝石,与衬衫的颜色相得益彰。

  他抬眼看过牌匾上的文字,忍不住驻足喃喃。

  家味。他仿佛与这个词并无缘分,除却记忆深处,似乎再没有在一个能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吃过一餐饭。

  何汜夜下车落地,发现纪尘愣在原地,于是把手轻轻搭在了他肩头。热量传来,叫人添了一丝心安。

  “走吧,骆家人都到了。”

  推门而入,这家店面果然面积不大,甚至没有单独的房间供人宴饮。只有挨近门口靠窗的位置有一张较大的圆桌。圆桌边正是骆家四口人。除却主位上的骆老爷子,另外一家三口齐齐起身迎客,态度好不端庄。

  纪尘进门便感觉有两道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放眼望去,果然是站的最远的骆尧,和他身边的一位贵妇。

  那位贵妇似乎发现自己目光暴露,与纪尘对视一眼,转眼间便换上个亲切微笑。既有女性的温婉,又不失长辈的和善。

  纪尘客气回礼,转而跟上何汜夜,亦步亦趋。

  何汜夜带着他入座,不过还没坐下,照例要先寒暄一番。

  骆舒包了场,整个餐馆仅此一桌,倒真和家宴无二。主位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想必就是骆吉正。瞧得出人已经上了年纪,肌肉萧条,显得有些瘦弱,不过面色依旧红润。见何汜夜来了,虽未起身但仍热情招呼。

  “阿汜,来来来,快过来。可算来了,真叫我好等!快坐下,都坐。”

  老爷子说话虽慢,但口齿清晰,几乎不带一丝沪地腔调。他左手边专门为何汜夜留了个位置,何汜夜一进门便要人上座。

  早先听闻何、骆两家交情匪浅,今日一见才算知道,骆吉正把何汜夜当作亲子一般偏疼,仿佛比骆舒那个亲生儿子更甚。

  骆吉正的右手边便是骆家那一家三口。骆舒夫妇年过半百,但具是保养得宜,观瞧来竟然也就四十出头的模样,像是不过虚长何汜夜几岁的同龄人。尤其是骆舒的妻子,骆尧的母亲——白燕宜。

  白燕宜今日穿了一身墨绿色绣花旗袍,身材纤瘦但亦是玲珑。她面白如玉,略施薄粉却唇红如血,五官温婉妩媚,想来年轻时必然是绝色美人。她是港城小姐出身,当红影星红极一时,在最出名的时候嫁给骆舒,此后便退出娱乐圈,安心相夫教子。

  白燕宜站起身迎客,待人落座后复又坐下,且抬手拢了一把裙摆,动作有条不紊,贵妇气质优雅,可见是做了多年的富太太。

  “何生,好久不见。”她一开口,先是一句粤语,而后才又换上带着广粤口音的普通话,“爸爸念了你好久,今日总算得见了。”

  她对着何汜夜说话,却叫纪尘觉得似有一丝余光安插在他身上。果不其然,下一秒,白燕宜就将目光光明正大地转了过来。

  “听何生讲今日他有朋友要来,想来可是这位年轻的先生?”

  白燕宜彬彬有礼,但不知为何,并不叫纪尘舒服。大概是母子连心,白燕宜从骆尧那儿约摸也是没听过纪尘的好话,这下见了面,当然和亲儿子一气儿说话。

  不过到底人到中年,她没骆尧那么张牙舞爪,心思藏得深,只暗地里偷偷打量。

  纪尘未搭话,倒是主位上的骆吉正打断道,“来都来了,一起坐下吃一餐饭而已。”

  “是啊。这位是纪尘,是我的好友。说来纪尘和骆尧还是同公司的同事呢,也不算生人。”何汜夜浅笑,拿起桌上的热茶浅喝一口,看了一眼斜对角的白燕宜。两人之间暗流涌动,明面上客气有礼,脸面下却是短兵相接。

  骆家的猫腻纪尘一个外人不方便过多揣测,不过既然话头到了他身上,他也要大方接受。

  纪尘站在何汜夜身边,恭顺颔首,“承蒙何总关照,今日有幸过来。早听过骆老与骆总、骆夫人的大名,今日一见,当真不负。”

  他说这话时微微转身,正对着骆吉正与骆舒的方向。由是便错过了骆尧看着他时翻得白眼。

  不过骆老爷子倒是和善。对待小辈似乎一视同仁,见纪尘这般大方更让何汜夜好好照顾,别让人不自在。老爷子发了话,白燕宜自然不敢再以眼神威胁。她瞥了一眼正在翻阅菜单的骆尧,叫他把菜单放在圆桌上。

  “小纪是客人,客人点菜才是礼数。这家的本帮菜十分地道,你尽管点。”

  白燕宜抬手,白嫩的腕子上带着一根金丝种的贵妃镯。这种翡翠玉镯价格不菲,瞧白燕宜手上这一只的质地,或许价格上千万也说不准。

  她拨弄转盘,片刻后用指尖稳住,那一本书一样的菜谱便正正好好落在了纪尘面前。

  何汜夜见状微微蹙眉,他能感受到白燕宜对纪尘的敌意不小。骆吉正的家宴,他带纪尘来本是自己的私心,不想竟成了白燕宜的把柄。他得骆老青睐,已经让这夫妇两个不爽十数年。今日白燕宜将点菜这事挪到纪尘头上,估摸就是觉着纪尘不懂这些,若点了一些老人家忌口或是不爱吃的,他何汜夜也得在骆老面前跟着失宠。

  何汜夜想着替纪尘拦下,纪尘倒是手快,直接拿起菜谱翻看了起来。

  他大大方方,毫不怯场。毕竟是这桌上年纪最小的,他笑起来,带着一种少年的天真。

  “那我就不客气啦。先点几道我瞧着不错的吧?今日到底是骆老想出来换换口味,主菜还是得骆老来点才行。”

  纪尘对着骆家的挑衅照单全收,三言两语丝毫不提就把矛盾踢了回去。

  骆夫人忙着招待客人,连公爹都能忽略。

  纪尘翻开菜谱,又抬眼瞧了瞧骆吉正,然后指着菜单,点了红烧肉、草头圈子、油炒毛蟹三道。

  “我点好了。”

  纪尘把菜谱交给服务生,示意人转交到骆老手上。他话音未落,与他搁着两个空位的骆尧却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点的什么。又是红烧,又是油炒的,我爷爷年纪大了,怎么能吃这些高油高盐的东西……”

  “骆尧。”骆舒出声喝止,骆尧虽不解父亲之举,但碍于父亲威严,还是马上禁了声。

  骆舒转向父亲,连忙解释,“爸,骆尧没怎么吃过本帮菜,不懂这些,让您见笑了。”

  骆吉正只摆了摆手,因为自己的固执让孙子生在此处,长在此处,不懂家乡菜更不识乡音自然不是孩子的错。现下他对桌上这位小朋友可是十足好奇,听人口音也不像自己老乡,但意外的与他这个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头子口味一致。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纪尘,“我瞧这位小朋友也不像是南方人,可是去过沪地,吃过我们本帮菜?”

  纪尘摇摇头,坦然道,“没去过。我是本地人,几乎没出过远门。不过小时候在家里吃过这几道菜。我爸在家常做这些,有些食材不好弄,他跑到二十公里外的菜市场也要买到。长大后才知道这些菜就是本帮菜。本帮菜浓油赤酱,多以糖喂,味道鲜甜,所以印象深刻。不过家父在我六岁时就不在了,我也很多年没再吃过了。今天还要多谢骆老,算是圆了我的梦。”

  骆吉正听闻纪尘的身世,原来是个幼年失怙的孩子,像是动了恻隐之心,竟有几分感慨,隔着何汜夜也要探过身拍拍纪尘放在桌面上的右手,宽慰道,“辛苦你了孩子。既然今天来了也是有缘,你也不用叫我骆老,就跟骆尧一样叫我一声爷爷吧。”

  骆尧闻言心里头更不舒服。今日才去片场找自己麻烦的人,不仅之前就得到何汜夜的青睐,现在连自己爷爷都可怜人身世,竟然要他与自己平起平坐。

  他气愤甩手,直接碰掉了桌上的一盏白瓷餐具。稀里哗啦一连串的声响,一套白瓷碗碟直接粉身碎骨。

  白燕宜吓得惊叫一声,腾地站了起来,贵妇形象全无。

  那一声脆响动静不小,骆吉正也吓了一跳。老年人经不住吓,这一下足够让人心悸。

  何汜夜与骆舒连忙起身给人倒水。

  纪尘双手撑着桌子,探身看着骆吉正。

  “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尧哥这是怎么了,今天拍戏累着了?怎么手抖成这样。”

  骆尧咬牙,吓着骆吉正是他也没想到的。此时骆舒已经脸黑的吓人,估摸是在心里怪罪妻儿莽撞失礼。

  事已至此,骆尧只能承认。看着骆吉正的样子,比起愤怒,他此刻才更加惊惧。他差点害的亲爷爷心脏病发。

  “是,我今天太累了。爷爷对不起,是我不好。”

  骆吉正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葫芦形状的药瓶,倒出十数颗棕黄色的滴丸含在嘴里,半晌才恢复过来。

  他抬手摆了摆,却丝毫没有怪罪骆尧的意思。

  “有什么要紧,我这么大岁数少不了身体不好。都坐下吃饭吧。”

  众人各回各位,服务生过来清扫完残局才开始布菜。一顿饭,六个人吃的各怀鬼胎。席间虽不算沉默,但骆尧与白燕宜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再说。这里仿佛成了纪尘的主场,他几句话就能逗得骆吉正哈哈大笑,后来甚至与何汜夜换了个位置,挨着骆吉正更方便与人愉悦交谈。

  他不谈公事,只谈自己对沪地的向往。

  骆舒不时插话,跟着父亲一起笑。

  何汜夜坐在一旁,并不参与其中。不过手上却是没闲着,时不时给纪尘夹几道菜。他耳朵里听着纪尘胡天说地,心里头琢磨。

  看来以前觉着这小孩儿社恐不善言辞,都是个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