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何家靠着房地产起家,成立了何氏集团,在帝都商界盛极一时。但房地产毕竟是泡沫经济,终究无法长久,于是何氏集团转而投向互联网行业,开始研究高新科技。

  那时并没有多少人看好何家的抉择,甚至一路唱衰。然而仅仅过了十年,新世纪到来之际,互联网行业竟然悄然崛起。由此,何家开始真正跻身帝都的名流之列。

  只是好景不长,何家风头过盛,招徕不少人眼红。何氏科技兴起不到一年的功夫,何氏的话事人便在一次海难中丧生,妻子也郁郁而终,只留下了一双年青的儿女。

  也就是十五岁的何汜夜,以及他的姐姐,二十四岁的何澜梦。

  何澜梦彼时正在海外读书,家中遭此变故,她毅然决然中断学业,选择回国继承家业,在千禧之年带着遭到重创的何氏集团重新回到大众视野。

  何氏集团在当时实在是一块大饼,不少人想要吞并。是何澜梦力挽狂澜,拒绝了不少打着施以援手的旗号实际上却想要趁火打劫的人。

  何澜梦一介女流,又年纪轻轻,有的是人给她背地里下绊子。但何澜梦从不畏惧,更不退缩,硬是把濒死的何氏科技给救活了。

  由是,便耽搁了自己的婚事。六年之后,何氏集团终于重回顶峰,而何澜梦也已经年近三十。她终于放心嫁了人。何澜梦心气高,并不愿意商业联姻,于是嫁给了自己留学时的同窗。

  二人也算两情相悦。婚礼虽未大操大办,但请了许多密友,现场依旧甜蜜。

  婚后三个月,何澜梦便有了身孕。六个月之后,何澜梦在家待产,何氏集团便交由丈夫打理。夫妻二人同心同德,当时已是帝都上层圈子里,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偏就此时,那些觊觎何家家业的人又起了歪心思。设计让何澜梦的丈夫死于一场车祸。疾驰的车翻下山谷,司机与后座上的人尸骨无存。

  已有八个月身孕的何澜梦听闻噩耗,震动了胎气,伤心之际因而早产,又因为气血逆行导致羊水栓塞,只来得及见了新生儿一面,便撒手人寰。

  “何最是我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姐姐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我干脆就把他当亲儿子养了。养他那年,我大学还没毕业。又要读书,又要兼顾当时的何氏集团,还要照顾这个小鬼,那日子可真是分身乏术。我本来也想,要不干脆像姐姐那样放弃学业,但姐姐当年选择放弃其实也是为了能让我安心读书。这么一想,就咬牙读完了大学,然后顺便考了个MBA。”

  何汜夜单手拿杯,望着窗外,把何家的过去和盘托出。外人都道何汜夜是商界名流,何其体面,何其风光。但只有何汜夜自己知道,这一路过来,隐含着多少辛苦。

  “那骆家呢,我只听说,骆老是你的贵人。而且我很好奇,骆老这么喜欢家乡菜,为什么不肯回到故土?”

  纪尘开口疑问,眼里倒写满了真诚。他带着那种年轻人独有的天真,让人很难明辨真假。

  他有私心,所以这么问。且毫不隐瞒自己的野心,大方袒露。

  何汜夜也望着他,难得严肃了几分。他像在观察,观察纪尘的意图。

  这个小东西,根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在他想明白一些事情之后,他的目的就直接多了。

  何汜夜突然笑了一下。

  “三十年前,老师的小儿子,骆容,离家出走了。没人知道骆容去了哪,总之离开了沪地。后来几经打听,骆容可能去了帝都。于是老师举家北上,就为了找到失踪的儿子。不过这么多年,仍旧一无所获罢了。”

  “那到底为什么不回沪地?说不定骆容根本没离开过。”

  “骆容不可能回沪的,他对沪地,只有恨。骆容的生母并不是老师的妻子,生下他之后就被迫离开了。骆容成年之后得知这件事,加上……骆舒担心这个弟弟会对他不利,于是暗箱操作,让他永远离开了沪地。”

  纪尘忍不住睁大了眼。这种豪门秘辛放在谁眼里恐怕都无法让人做到波澜不惊,他也不太好评价这个故事里谁更可怜。不过他能知道的是,骆吉正纵容骆舒一家,是源自于对妻子的亏欠。而用一生寻找幼子,大概也是因为没有给骆容一个好的人生而感到不安。

  纪尘灌了口啤酒,然后便抿着唇,像在思考。他不急于开口,反倒让何汜夜有些急切。

  “我已经和你托了底,现在是不是该你了?你从没跟我说过,你的家世。”

  话题引到纪尘自己身上,他便突然眨了眨眼,表情灵动,像是打算蒙混过关。不料何汜夜突然凑近,捏住了他的下巴。

  “你要知道,我是商人。商人不做赔钱买卖,如果你现在不想说,那就换个时间……”

  何汜夜向来如此,从不掩饰贪婪。他把纪尘拉近自己,然后用指腹摩挲着纪尘的下巴。

  他其实早就查过纪尘的底,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这种事他还是希望能听纪尘自己开口。

  纪尘稍微一动,二人目光相接。在月光之下,相交的眼神里倒是多了几分悱恻。他换了个姿势,把杯子放到一边,然后以进为退,索性倒进人怀里。

  竟是把何汜夜弄得一愣。

  酒后的人儿浑身滚烫,两个人挨得那么近,自然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热度。

  他仰头看着何汜夜。

  “我爸妈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不在了。我有个叔叔,他养我到我上高中那一年。不过他后来生病了,现在在疗养院。我会定期去看他,看看他……近况如何。”

  纪尘没说谎。只是这样的过去对他而言未免有些太难以启齿,显得他身世凄惨。偏偏他又不愿意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毕竟在当今社会,示弱卖惨是没用的。

  所以他很少跟人提。大家也习以为常,以为他只是个来自于普通家庭的普通人。

  尽管纪尘表述时云淡风轻,但何汜夜却能感同身受。失去父母的孩子,不论当时年纪再小,都会在某个深夜里频频梦见亲人的身影。

  他也一样。

  他不止一次地梦见离开的父母,梦见离开的姐姐,然后满怀愧疚地抱住他的亲人,感叹“幸好你们还活着”。然而梦醒之时,却又发现不过是一场梦,那时便遗憾更甚。

  纪尘应该也经历了许多这样梦境落空的夜晚。他情不自禁,抚摸着纪尘的额头,然后遮住了他的眼。

  “你会睡不着吗?因为害怕梦见一些,不愿梦见的人,或者事。”

  纪尘似是不解他的动作,他拉着何汜夜的手掌试图让自己重见光明。但何汜夜似乎铁了心要和他开这个玩笑,于是他只能不住的眨眼,睫毛调皮地在人掌心扫动,迂回地希望人移开掌心。

  “会。我很多年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即使睡着也会在三四个小时之后醒来,然后一直半梦半醒。我不想做那样的梦,我会觉得,好像再一次被抛弃了一样。”

  纪尘语气淡淡,他是个固执的人,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事物经常表露出一种不在乎的态度。何汜夜捂着他的眼,自己却望了一眼窗外,月亮西行,已经攀升到夜空中最高的位置。它依旧那么明亮,但光芒又那么柔和。

  有人说,死去的亲人会化作天上的繁星,在天上守护着地上的人。何汜夜以前从不相信,总觉得像是无稽之谈。今日,他忽然信了。

  他松开手,要纪尘也看着窗外。

  “不。他们没抛弃你。他们很爱你。也许他们变成了某颗行星,会照亮每一条回家的路。”

  很烂的形容,很土的情话。纪尘看了眼窗外,月明星稀的夜晚根本看不到几颗星星。他忍不住噗的笑出声,然后仍旧抱着何汜夜的手。

  “那你呢?我猜你每天起那么早,也是因为睡不着。”

  何汜夜也浅浅一笑。

  “是啊……”他的声音很轻,像飘在海上的泡沫一样缥缈。

  生命的意义有很多,人们努力活着的理由,其中之一就是希望逝去的亲人能够安心。

  “他们会看着我们的。”

  何汜夜轻轻安慰,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消散。他本想再安慰几句,一低头,发现怀里的人已经闭上了眼。

  呼吸均匀,睫毛轻颤。

  他低头在纪尘的眉心印上一吻。

  “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