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开冲回病房,刚准备打开通讯频道,伸向按键的手缓了缓。

  公开温冷的失踪,万一……

  他正犹豫间,手机在床边发出震动。他急忙去捞,屏幕上显示的是温冷的号码。

  任开对着那个号码停顿了几秒,才接起。

  理智早有了预判,可内心还是抱着极微弱的一丝希望。

  对方没有立即出声,任开最后那点微弱希望也泯灭了。

  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不紧不慢道:“任警官。”

  对方称呼时,带着温和的笑意,“温警官,温冷,或者该称呼唐警官,他人在我这儿。”

  任开的心落入水中,越沉越底。

  对方的语气带着某种习惯的客套:“我想请任警官帮个忙,把霍天成带出来平安交给我,那样我会很乐意让唐警官平安回去。”

  任开深吸口气,直接道:“让我和温冷说话。”

  他不准备在任何人面前承认温冷就是唐泽明。

  对方笑了下,“他现在不太方便,不过我可以给你看段视频。”

  “我不看录好的,背景里得有实时新闻要么电台报时。”任开看了眼手表,“还有几分钟就是准点。”

  “不愧是专业的,好,我会让他们安排妥当。”对方态度始终温和。

  女声继续道:“你只有一个小时带人出来,记得要好好利用。等霍天成安全出来后,我再通知你交换的地方。另外,不要企图耍花招,我都会知道,如果有异动,我就不能保证温警官的安全了。”

  “等等,别挂!”任开听出对方有掐断通话的意图,“霍天成现在反恐那儿看着,局里全是看守,我没有那么容易把人搞出来,你得再给我点时间……”

  任开还没说完,电话里就传出了一声模糊压抑的痛呼。

  是唐泽明,他被蒙了嘴。

  任开右手还拿着电话,受伤的左手直接攥出了血。

  “天亮,天亮前可以!”他当即道。

  对方笑了笑,“任警官,你只有一个小时。如果我见不到人,你这辈子也别想见了。”

  电话干脆挂断。

  下一秒,任开直接拨通了安岚的电话,他没用频道,为的是避开监察。

  线路接通后,任开什么也没解释,只下了命令给安岚:“马上定位温冷的手机,要快。我进电梯了,待会儿用电话联络,别用频道。”

  唐泽明才失踪没多久,要搬运弄走他一个大活人没那么容易。对方不让他通话,很可能是怕出声会搞出动静,对方说不定还在医院附近。

  也可能是怕唐泽明出声就会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毕竟他不是普通人,最好的就是让他闭嘴。

  电梯到底,刚恢复信号,任开就收到了视频,看空间像厢式货车的后部,被人用医院床单拉出背景,挡住了所有内饰和可能的车窗外景。

  唐泽明被反绑双手,胶带贴嘴,蜷着腿侧躺在地上。

  他双眼有些迷蒙,还没有完全清醒。

  背景里车载电台的准点报时清晰传来,视频总共不过十几秒。

  播完视频时,任开已经走出了住院部。

  安岚的电话定位也刚好发来,手机在院区西侧边缘的位置。

  任开看了眼位置,边跑边对安岚道:”你进频道发布一条截查,内容是发现有可疑人员携带类似毒气罐的物品在附近出没。拦截点就设在院区外的主路口。”

  “消息不要从重案走,来源是已证实的群众线报。”

  “头儿……”安岚能明显感觉到任开的不对劲,从他的语气到他的命令。

  “都是我的命令,你不用担心。”任开安抚她,出了事他会担责,和她无关。

  安岚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开口,“是不是温冷出了什么事?头儿,你要是告诉我实话,我能帮上更多忙。”

  任开低低爆了声粗,他想尽量把她撇在外,但要想救出唐泽明,他后续还需要大量技术支持,需要安岚的全力协助。

  顾不了那么多了,任开最终将视频发了过去。

  安岚瞪大眼,捂着嘴看完了这十几秒。

  “头儿,温冷一定会没事的。我这就分析视频。”

  任开已经跑到了院区西侧,这里是停车场,深夜车辆不多,空荡荡不见人影。

  从视频推断,唐泽明很可能就在某辆货车中。

  任开隐起身形,没有贸然冲进停车区域,他先查看了下手机定位,红点稳固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

  确认位置后,任开绕道来到一排车位的后方,他躲进绿化带,再次确认了车辆,目标位置上有辆面包车,后厢门没有关实。

  驾驶室无人,汽车没有发动,四周漆黑,只有虚掩的货车门。

  任开拔枪,几乎是扑了上去。

  车内什么也没有,有明显清扫过的痕迹,他在车厢里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手机,等出了车厢,任开垂头间注意到了车位后的垃圾桶。

  他走过去,在里面发现了被丢弃的手机。

  不远处有汽车发动声传来,任开跑过去,亮出了警徽。

  坐进车内,他才意识到有点吓着车主了,对方很快将他捎到设卡的拦截点。

  现在全市到处都在截查可疑车辆,任开并不担心临时设点会引起内鬼的怀疑。

  有了安岚的帮助,任开可以调看医院所有出口的监控,短时间内,无论是离开医院,还是经过这一路段的车辆都不多。

  任开赶到时,拦截点已经设下,监控内的车辆一辆没有放过,但巡警没有任何发现,任开又跟着查了后来的几辆,仍然什么都没发现。

  站在路口,任开苦思冥想,对方要运走一个大活人,一定要有车辆做运输才行。

  时间在滴答过去,每晚一秒,唐泽明就多一分危险。

  人究竟去了哪儿。

  安岚在疯狂地核对监控,只有这几个出口,这几条道路,经过的车辆前后都检查了,没有遗漏。

  深夜的路上人影稀少,偶有清洁、环卫工下夜班的身影。

  任开垂着受伤的左臂,目光紧盯来路。

  对街,一位较年长的女性清洁工推着辆小车,正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清洁小车顶端露出各类扫除用具的杆柄。

  前方又驶来了车辆,是辆小货车,两名巡警上前,任开收回目光,急忙赶了过去。

  很快清洁女工推着她的小车走出了三人的视野,她来到前方路口,不慌不忙拐入岔路。

  在那里,停着标示为“城市新能源”公司的清洁车辆,当清洁女工将小车推到后方时,后车厢打开,跳下两名健壮的男清洁工。

  不一会儿,连人带车,所有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人从清洁小车拖入车厢后,唐泽明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艰难地翻过些身,车厢晃动,他的左边是刚在休息区给他递过“咖啡”的清洁女工,右侧则坐着位更年长的清洁女工,车厢后段两边则是多名健壮的男性,也都是清洁工打扮,年龄则大小不一。

  “温警官,”略带沙哑的女声笑了笑,有人凑到唐泽明耳边道,“我知道你的小秘密,唐警官。”

  唐泽明转向右侧低头靠近他的年长清洁女工。

  那个让他寻觅许久的沙哑女声,那个隐藏在迷宫深处的牛头怪,终于现身了。

  作为一名清洁女工,她的样貌和气质有些太过出挑,完全不像一位已年过五十的辛勤劳动者,更像是穿着奢侈品牌拎着限量包款的贵妇人。

  看着围着自己的一车清洁、保洁人员,唐泽明忽然想通了许多事。

  不需要什么特定的内鬼,外包、外聘的清洁工就可以。

  无处不在的清洁工们,在茶水间,在会议室,在所有办公室,在食堂角落,哪里都有他们的身影,谁都不会特意避开他们。再想想那些被清理掉的各类垃圾废物,纸篓文件,太多隐藏的信息可以获取。

  这些人来的最早,走的最晚,盯谁的梢,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会突兀。

  他们还可以在医院,在ICU,在休息区,甚至可以在Z市的任何地方。

  唐泽明看了眼印在清洁服上的“城市新能源”,这是霍竟成赞助的大型环保企业,他查账时向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最平凡细小的人事总是最容易被人忽略,“城市新能源”,这是多好的一张可以笼罩全市的情报网。

  年长的清洁女工再度朝着唐泽明开口:“你可能还有些头疼,抱歉。不得不把你弄醒,因为时间紧迫,我有些事要和你谈。”

  唐泽明抬了抬下巴,发话的人看向他左边的女子,“给他松开嘴,车厢密封很好,传不出什么声音。还有,把人扶起来些好说话。”

  “谢谢。”是唐泽明说的第一句话。

  沙哑的女声笑起来,“如果不是我们立场相对,我应该挺喜欢你的。你可以叫我棠姐,可惜不和你同姓,是海棠的棠。”

  虽然还在和警方博弈,但棠姐掌握了主动权,心情不错,还能调侃下唐泽明。

  “你我各做各的事,本不该变成私人恩怨。”棠姐叹了口气,“只是我现在就剩一个儿子了,不得不让你的搭档帮忙把人弄回来。”

  唐泽明明白了过来,“你是他们三兄弟的母亲?”

  棠姐点点头,朝唐泽明温和地微微一笑。

  这笑容让唐泽明莫名想起了水晶宫的雪姐,某种特定的程式化的职业笑容,只是棠姐虽不年轻了,笑起来却比雪姐更美,更令人心生好感。

  棠姐的目光流露出十二分的诚恳,“你知道,其实这事还有别的解决方法。完全不用伤害任何人。

  “我可以许诺不使用剩下的那个毒气罐,霍天成本来是有精心设计过目标的,但我可以让他放弃。

  “我还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多到可以让你和任警官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过任何一种想要的生活。

  “只要你回去后,放过我们。

  “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也不会发生,世界依然宁静美好,你们俩也从此过上幸福生活。”

  唐泽明笑起来,眼里闪出向往的光。

  棠姐再接再厉,“这世界永远都有你们这样的人,和我们这样的人。没了你我,也会有别人干我们的事。这个世界从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只有在在乎我们的人眼里,我们才是重要的。

  “有人说老人和女人更容易看得明白,因为在这世上承受了太多,可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毕竟谁都不会比你更接近过死亡。

  “死过一次的人了,应该比谁都更明白。”

  唐泽明无奈叹了口气,这年头老实人的承诺都不能信,何况歹徒的。

  他真心诚意遗憾道:“可惜,不巧的是,我觉得我之所以能活着回来,是因为我背负着两条命来讨回正义公理。

  “我觉得那边让我回来的条件就是要抓住你们,一个不漏。”

  唐泽明语声冰冷,“你们这些人是干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才让那边觉得该让我回来好好收拾你们。想想被你们贩卖的那些妇女女童,她们不仅被你们像牲口一样奴役,剥夺尊严,还被你们要求代孕,提供器官,甚至被你们卖掉尸身,榨尽最后一丝骨血。”

  他抬头目光如刃射向棠姐,“你大概忘了你自己也是女性,或许还是个人。”

  话音刚落,有人起手就劈上了唐泽明的头脸,掌风过后,他的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唐泽明左侧的女人还要起脚,棠姐伸手制止了她。

  棠姐冷笑着,盯着唐泽明道:“我还要用你换人,当然没法杀了你,甚至不能让你看起来受过明显的伤害。

  “但你不知道我都待过哪些地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在那些世上最阴暗的角落里,我学会了各种手段,无论男女,有的是法子可以剥夺掉一个人的尊严,而他看起来甚至还是完整的。”

  她抬起唐泽明的下巴,“再硬的骨头也有让它折了的办法。你不肯合作?可以。”

  “我的两个孩子都死在你们手上。”棠姐边咬紧牙边笑着看向左侧的女人和车后的两排男人,“我很乐意让他们轮流或者同时,用你想不到的这世上最屈辱的方法,折磨尽你。

  “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感到生不如死,求我放过你,让你还能撑起点人样爬向任开。”

  唐泽明避开那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只是低头平静地问:“你想知道你的两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吗?

  “你想知道他们最后经历那段生命时光的模样吗?

  “他们在想些什么,还有什么遗愿?

  “他们说了什么,倒在哪里?有没有忍受过痛苦?亦或得到了解脱?

  “你甚至不知道霍竟成最后去世的时间和他去世的地点。

  “你真的知道是谁害死了你的孩子,真相又是怎样的?”

  唐泽明至此才再度直视棠姐的眼睛,他琉璃般剔透的眼瞳深处,闪着不设评判的悲悯,假如上帝要派使者,那被注视的人一定希望是被这样一双眼睛笼罩着。

  “无论是柯成还是霍竟成去世的时候,我都守在他们身边,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证了他们死亡的人,也是完全清楚他们死亡真相的那个人。”

  他轻问,又像是邀请,“如果,你还想听,还想知道的话?”

  如果任开在这儿,他就会感叹唐泽明又一次完全拿下了审讯对象,无论对方是疑犯还是证人,无论对方开场时有多么狠戾难控,令人恐惧。

  从被审讯的阶下囚到反握人心的审讯者,无论开场时你位于什么位置,你不会想要和唐泽明待在同一个空间内。

  那双悲悯的天使之眼渐渐微阖,唐泽明轻声道:“你可以不信我,代价只是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也永远不可能了解他们死前的情形。”

  “不,我相信你。”棠姐呼吸急促。

  她低语:“你不知道经历过无数地狱的人,会有多么懂得去看一个人的眼睛。”

  棠姐始终微笑温和的外表裂开,哪怕是唐泽明刚刚的触怒,也远不比上听闻两个孩子的死对她的刺激。

  她仿佛完全不记得刚才对唐泽明有过威胁,蹲身对他道:“只要你肯告诉我一切,我保你安然无恙见到任开。”

  “不是现在。”唐泽明缓缓道,“等交换还剩二十分钟的时候,我会开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