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库内回荡的话语汇成阵阵重击,从身到心,唐泽明的每一根神经都被深深撼动。

  他站立了片刻,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他慢慢地抬起头,高举双手,仿佛重逢时向任开投降的姿态,又像是漫长冬季后迎向自由天空的春树。

  任开看着他的背影一路穿过废墟,战场,跨过机库内与外的光影交界,来到阳光洒满的辽阔天地。

  唐泽明始终不曾离开他的视线。

  他看见他站在烈光炽热的白昼里张开双臂,听见他向着无垠天地发出怒吼。

  “啊!——”

  直至嘶吼彻底力竭,他张开的双臂才得以放下。

  唐泽明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平静地回到机库。

  局里和救护接到呼叫后没多久,南面私人机库区域就到处充斥了人影。

  反恐大队的孟冬城亲自赶来接收霍天成,将人看押起来,准备审讯最后一个毒气罐的下落。

  众人则连轴转,开始搜查机场。各队刚执行过搜索图书馆的命令,可谓熟能生巧,只是这次没了定时器的威胁,不少人心里松了口气。

  一派忙碌中,唐泽明紧跟任开坐上救护车。

  救护灯闪烁不停,车厢关闭,车辆鸣笛一路驶出机场。

  医护给任开打上镇静止痛,车厢晃得他有些昏沉,很快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时分,任开迷糊地动了动,感到自己躺在医院里,伤口早就处理妥当。

  他睁开眼,微撑起些身,在昏暗的病房里寻找。

  唐泽明闭目斜倚在角落的沙发里。

  任开再躺不回去了,他刚要拔了吊瓶,折腾起身。

  对面的人被惊醒,在幽暗的夜中,唐泽明目光如静水,深流向他。

  任开暗骂了自己声,被这双眼睛注视了那么多次,他为什么会看不出来。

  自己一直以来是有多瞎,才会认为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能流露这样的目光。

  在唐泽明的注视下,任开乖乖坐了回去。

  病房外万籁俱静,夜色深浓,当透进房间的光线被走道阻隔,仅能勾勒出角落中男人修长的剪影。

  没有比此刻更能敲动任开的心,唐泽明就坐在那儿。

  他在他走后经历过的所有疯狂荒唐,都仿佛上辈子的事,唐泽明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从去年的夏末开始,陪着他走过难熬的一整个秋冬,始终静静守在他身旁。

  他有太多事要问,太多话要讲,却舍不得开口,只愿此刻时光无尽,永驻停留。

  然而,唐泽明先在夜中轻问出了口:“你怎么找到我的?”

  任开心道,不难,也就先起个极疯的念头,然后一条道走到黑,带着下地狱的决心赌上命,就成了。

  他面上不在意地笑了笑,知道唐泽明问的是追去机场的事,“可能因为你道别道得太差劲,而我又特别讨厌道别。另外,你该换辆车骑的,夜路德太招眼了。”

  要不是夜路德,他还真不能及时发现那座私人停机库。

  唐泽明浅浅弯了下嘴角。

  “局里有消息吗?”既然已经开口,任开顺着聊起案子。

  “还没,霍天成的嘴没那么容易撬开。

  “谁去审讯面临的情况都一样,毒气罐就是霍天成最大的筹码,只要警方一天不找到毒气罐,他就有资本谈条件。

  “霍天成傻了才会放弃护身符,何况他聪明得很。”

  唐泽明说完,起身的时候呼了口气,打了止疼和冰敷过的肋骨已经好了很多。他走到床头,倒了些水给任开和自己。

  走廊的灯光隐隐射入,任开看向站在床头的人,腹部的衣衫下有明显包扎处理过的痕迹。“这就是你说的轻伤?”

  “嗯,轻伤不下火线的轻伤。”

  看着唐泽明的表情和他那语气,这要命的冷幽默,又熟悉地回来了。

  任开忽然伸手,迅猛,像扑向猎物的顶级掠食者,扯倒了身前人。

  即便只用单手,任开也能将力度和角度控制得十分完美,唐泽明背部朝下,跌到了床铺上。

  任开紧跟着翻过身去,跨坐压上,他拱起背部,以免碰到唐泽明受伤的肋骨,接着倾身,仅用右前臂抵死唐泽明的颈部,再以受伤的左肩贴紧他的锁骨。

  这样一来,如果被压制的人想要挣扎,起身,就势必会在任开的左肩处伤上加伤。

  唐泽明无奈选择了放弃。

  任开的呼吸贴着身下人修长的颈脖起伏不定,他在他耳畔低语。

  “你躲我,瞒我,骗我那么久……我们是不是有笔账该好好算一算?”

  唐泽明微微别过脸,他还没来得及开口。

  走廊里有前后接踵而来的脚步声越靠越近,伴随着轻微的谈话音。

  门外的光线狭长,刚好拖曳,落到纠缠的两人身上,如果此时走廊上的众人经过,会清楚地留意到病房内的情形。

  唐泽明抬眼望向任开,黑夜般的眼睛像要将他吸入,他紧闭双唇,不发一语,如水的深瞳里已准备好了承受可能的不堪。

  他知道任开气他气到炸,他不知道他要怎么罚他。

  任开几乎没有迟疑就将唐泽明拉起了身,两人身形旋转,交换,眨眼间,任开将唐泽明推上灰白的侧墙。

  在这里,一切又都安全地隐匿到了黑暗中。

  任开的右臂依然压制着唐泽明,现在他的整个上身都贴着唐泽明了。

  唐泽明的神情里有意味不明的笑意,“你见我的第一次下手可比这个还重不少。”

  听当事人就在自己耳边陈述曾掼他上墙的荒唐事实,两人间原本剑拔弩张的态势,莫名就瓦解消散了。

  气氛为之一松,任开索性笑了起来,他退开些身,换了调侃的口吻道:“那下算什么,我见你的第一个下马威是把你铐着押上警车。”

  回忆接踵而来,相处的点滴划过,渐渐,任开收敛了笑容,他垂开头道:“你,怎么能……骗我那么久…… ”

  唐泽明心里窒住,抬头微微后仰,轻磕到墙,长长的叹息让他觉得肋骨生疼。

  “你有多气我都是应该的,但对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让爱的人远离所有死亡的威胁是他唯一能做,且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做到的事。

  “我怕你受伤,怕你被牵连。

  “任开,这世界让我有第二次机会能见到你,我就不会让任何危险落到你身上,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唐泽明,”任开低头看他,眼里满是无奈,“我是个警察,刑警。”

  唐泽明不以为然道:“至少,不该有伤害是从我这儿来的。”

  “就因为这点?”

  “这还不够吗?”唐泽明反问,“我还怕你知道真相后会乱来,当时大成哥他们藏匿在三岩小区,你差点就公报私仇了,后来的大雾山也不过一念之差。”

  任开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你知道你出事后,我从来没原谅过自己。”

  “任开,有错的人是我,不是你。”唐泽明抢了他的话。

  任开将目光移回他,“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下的那些决心,你做的决定有多难?我没法想你竟然一个人扛下了一切,走到现在。”

  “其实……我,”

  唐泽明话才出口,任开整个人莫名就激灵了下,如临大敌地盯紧他。

  唐泽明想说自己现在的身体受过太重的伤,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恩赐,他知道借来的这具身躯往后只会越来越差,很可能撑不到常人该活的岁数。

  他早想过,既然已经分别,就不该再拖累任开了。

  但现下,看着任开望向自己那紧张的神情,看着他左肩的伤势,唐泽明没法开口。

  至少不是现在。

  这样的夜,在这宁静的只有他们俩的空间里,他也贪恋任开的靠近,贪恋任开的陪伴。

  任开是以为他不在了,无法触及,而他却是看得见,不可触及。

  在唐泽明冷静理智的外表下,内里有个小小的他正乐疯了地在满心里扑腾,因任开认出了他。

  探入最深处的心渊里,有他不愿承认的念头,他是多么希望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认出真正的唐泽明。

  他收回此前的话头,转而道:“还有别的理由,以后再说。”

  任开想揍人。

  唐泽明轻笑起来,下意识舔了下唇,他伸出左手,勾紧任开的脖子,仰起头吻上了他。

  任开没尝过比这更甜的蜜了,他放开了钳制着身前人的右手,转而撑住墙,意识到与他恨不得融在一起的这个人真的就是唐泽明,以为永不相见的人儿竟真的落在了他的怀里,他的唇边,他的心上。

  怀中的唐泽明身体火热,像被点燃的火堆,让人只想飞蛾扑火。

  唇舌的亲密带来晕眩,让任开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的喜悦满溢出来,想要用更大的狂潮席卷向身前人。

  唐泽明勾着任开的手渐渐松脱,他不由地任身前人予取予求,很快意识和力气都濒临涣散。

  任开架紧了唐泽明,让他倚在墙和自己的身躯间,不至于彻底滑落。

  仅仅是亲吻就让狂烈的风暴无法停下,任开意识到再这样继续下去的危险,他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停下身形,猛烈地喘息着。

  唐泽明亦是喘息不停,他微微睁开双目,明瞳中的深渊可以让任开随时往下跳。

  他又轻启双唇,默默向下伸出手去。

  任开喘着气朝他摇头。

  唐泽明轻轻勾了下唇角,表示自己没事。

  任开却已经撑着手退开,“你腹部伤得不轻,骨裂,还是骨折?都得好好养一阵。”

  他再次摇头,显然决心已定。

  唐泽明回望他,倚墙的姿态和脸上的神情都太诱人,让任开怀疑他是故意的,惑得他想挪都挪不开眼。

  “唐泽明,你过去从不怂恿我乱来。”他警告他。

  听任开如此开口,唐泽明才慢慢起身,明明举手投足间都是削瘦清冷的姿态,却缓缓靠到任开颈脖处低声告解。

  “我以为让你狠狠‘罚’我,你会好受点。”

  所有忍下的功夫都白费了,任开是个男人,他没法不破功。

  他咬紧牙,伸手,抓住唐泽明,将他推转,压上墙——

  门口竟又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是真的走到了门前,停住。

  箭在弦上的两个人都呆了呆。

  值班医生轻轻地敲了下门。

  两人已然分开。

  她慢慢走入,探头进来,看见两个在病房内游荡的闲人。

  “任警官,温警官,你们在就好,我刚没看见人,就进来瞧瞧。”

  她看向任开:“任警官,你还是要多休息,好好躺着,睡不着也试试,早日康复才能早日出院嘛。”

  几句寒暄后,值班医生终于走了。

  任开和唐泽明在黑暗中相视,宁静的几秒过后,两人都笑了起来。

  “你说,刚才要真被撞上……”

  任开哪壶不开提哪壶,唐泽明越想越不行了,边笑边痛,笑了好一阵还没止住。

  任开自然比他笑得更放肆得多,就差在床上打滚了。

  他边笑边喘气:“他们说,这情况一般遮脸比较好。”

  唐泽明呛他:“你以为扫黄打非啊,这是医院,咱们俩大名都登记在这间房里。”

  任开不过是说管说,实则大家都是干警察的,这档子事哪有不清楚的。

  只因这个恰巧撞上来的事件,两人莫名松了神经,觉得好笑,就忍不住往下继续抬杠胡闹。

  等笑声渐渐停了,两个人看向彼此,心念的都是对方太久没这样笑过了,却又同时感到一阵心安的慰藉。

  唐泽明和任开双双倒到床上。

  这一次两个人都乖得很,什么也没干,只是并排躺着休息。

  “你怎么会变成温冷的?”任开准备从第一个问题开始。

  “呃,这个可能要从头说起。”唐泽明转向任开,“可能要说挺久,你不再睡会儿?”

  他心道也不急在一时说完。

  任开满不在乎道:“麻药有些过了。”

  他整个人都藏着笑意,望着唐泽明,眼里泛出走道上的微光,心安理得道:“何况你在,我怎么可能真睡一晚上。”

  唐泽明对此的反应是坐起身来,突然又斜身过去,低头碰了下任开的额头。

  被额吻的人反应过来,“哎,犯规啊。”

  唐泽明已经勾着嘴角往外走,“你既然不肯睡,我去弄两杯咖啡来。”

  任开侧身看着他走到门口,唐泽明在即将拐上走廊时,回过头来,嘴角还勾着笑,“任副大队长,可以放我离开一会儿视线了吧?”

  任开一本正经道:“批准。不得超出十分钟。”

  唐泽明噙着笑转身,往休息区去。

  深夜,住院部的走道上空旷寂静,只有头顶成排的灯光忠实地站着每一班岗。

  唐泽明来到靠近楼层中间的休息区,里头有一位清洁工正在做事,这里设着两台贩卖机和一台咖啡机。

  忙碌的清洁工,转头发现了唐泽明,忙道:“要倒咖啡是不是?正好水没了,我这就好。”

  “不急。我来拿两杯咖啡。”唐泽明礼貌地站定在一边。

  清洁工很快弄好了机器,刚好要试试运行,她客气地取下杯子,先倒了杯递给唐泽明。

  “你尝尝,我们医院新装的咖啡机不错。”她边说,边倒起了另一杯咖啡。

  “谢谢。”唐泽明对每一个深夜尽职工作的人都有几分感佩。

  他喝了两口,咖啡确实香浓得很。

  一阵晕眩上头,唐泽明才发现舌尖泛出了深藏的苦味,眼前是拿着第二杯咖啡,正笑吟吟看着他的清洁工。

  视线彻底模糊,唐泽明倒向一边。

  任开正靠在床头刷手机,头一件事就是把相机里关于唐泽明的照片全部解锁,出事后他只敢将它们全移进某个夹子中,牢牢锁上。

  密码是唐泽明的生日,他边输入解锁边忍不住脸上泛出笑意。

  忽然,有电话打了进来,任开看去,发现是通海外来电,他疑惑地接起。

  发现他还醒着,对方松了口气,“我在星国,你说确定了笔迹结果,不管什么时候都第一时间通知你。结论已经有了。但说之前,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给我的那个快递签名,签着温冷名字的那个,是唐泽明用左手写的。”

  对方十分疑惑道:“这张快递单应该不超过一年吧。我鉴定了无数遍都是这个结果,把我给搞懵了。为此我还趁学术会议,专门带到星国这儿来找同行专家确认过。所以才拖到现在。下次碰面时,你最好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作为笔迹专家,对方和任开和唐泽明都有过合作,自然认得他们的笔迹,何况任开还给了他一大堆唐泽明的手写资料。

  在这个时点接到确认,好像宇宙也在对自己今天的勇敢嘉奖盖章,任开笑起来,“等你回国,我专门过去请你吃饭。其他事,见面再说。”

  挂了电话,他察觉到时间好像过去得有些久。任开仔细看了下手机,何止是超出了十分钟,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

  任开敛了笑容,事情有些不对劲。

  直觉跳出,心中警铃大作,任开拔了吊瓶,用最快的速度冲出病房,空荡荡的休息区里哪还有人,只剩打翻在地的咖啡迹和一个滚落在旁的厚纸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