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公里外,任开已经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找人的最佳时间窗。

  他单手砸向车顶,发泄过后,借了辆巡逻车直飞局里。

  进了楼,任开先找到姜月,他仔细想了一路,选择向姜月交底对他救人更有利。

  如果对姜月隐瞒会更有利,他会怎么做?

  任开没想过,因为疯子会怎么做,没人会知道,包括他自己。

  “我有事私下和你说。”任开道。

  眼前这家伙的脸,简直让姜月想起唐泽明出事当天,她赶去医院时看到等在手术室外的任开。

  她意识到大事不妙,继而想到,别是温冷出了什么事。

  两人来到方便说话的地方。

  任开直接把视频放给了姜月看。

  姜月沉着脸想了几分钟,开口道:“守则条例你都是知道的,公众利益高于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生命。

  “虽然如此,我姜月只要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发过誓不会放弃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放你去做这件事,还因为这是我们最快速度找到毒气罐的方法,比和霍天成对耗着有用得多。

  “考虑到有内鬼的眼线,我会装不知道,待会儿我找个借口调开孟冬城。你去找安岚做支持,温冷救过她妹妹。”

  任开听到这儿笑了起来。

  姜月明白过来,指着他道:“你小子,没我的批准就敢拉人乱来。”

  形势紧急,她也没心思骂人,继续交代:“追踪器和一应装备,你都知道在哪儿,怎么绕开规定搞到手,大概你比我还有法儿。哦,图章和钥匙在哪儿你也都熟。

  “老样子,记得给霍天成按上双追踪器。”

  任开当场给姜月敬了个礼,姜月笑了笑,给他回了下。

  两人分开前,任开想起什么道:“我还要拖个人下水,姜队就当不知道吧。”

  姜月停顿思考了下才有头绪,她确认道:“你这是要找个帮手,交换人质时,好有人制衡对方的枪手?”

  任开点点头。

  姜月叹了口气,“你小子不发疯的时候,思维缜密,办事牢靠,还是很有点队长样的。”

  任开抬了抬眉,“头儿,你觉得我现在正常得很?”

  姜月的目光从任开的脸上落到他渗血的左肩,认命地摆摆手,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道:“去吧。平安!好运!”

  同一时间,刚到家准备歇口气的贺浩,接到了任开的电话。

  缉毒大队这些日子也跟着放了手里的案子,全局优先响应毒气罐的事。这好不容易抓到人,刚想歇口气,一看是任开打来,贺浩心道,这小子都进医院了,还不安分。

  总之,找上门来的就是麻烦事,今晚眼看要泡汤。

  贺浩歇了的那口气不得不重新吊起来,接电话时就没了半点客气,“有屁快放。”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贺浩,我有事求你。”

  从用词到语气,电话这头,贺浩被任开吓着了。

  同期警员进队,这么多年他没听任开求过任何人。

  贺浩那点不满飞到了九霄云外,换了十二分正经的语气道:“出了什么事?你说。”

  “你回趟局里,这事得当面说。”

  十多分钟后,两人在天台聚首,一人一支烟,夜中星火明灭。

  贺浩很快知道发生了什么,要他为任开两肋插刀没问题,但现在这事不合规矩,万一还是没救到人,又丢掉了霍天成。

  他一时沉默了。

  半只烟过去,任开突然叹了口气道:“我记得你欠唐泽明两条命,是吧?”

  贺浩点头,“我和我搭档,两年前的爆炸案,各一条。”

  “如果今天去救的是唐泽明,你去不去?”

  “爬也要爬去。我贺浩再是会算计的狐狸,也不是孬种。”

  贺浩扔了烟,踩灭,“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懂。”

  任开轻笑了声,直接用手掐了烟,“今晚是我求你,但你不是帮我,是帮唐泽明。”

  贺浩对任开这话,有他自己的理解。但无论怎么理解,他觉得任开说的没错,他欠人两条,怎么都得先还了一条。

  夜色深浓,渗过整个城市。

  Z市某处,印着“城市新能源”的清洁车辆,终于停到了目的地。

  两名男性清洁工给唐泽明蒙上黑色头套,推着他下车。

  落地时唐泽明调动起所有的感官,首先是室外,很快一行人经过狭长的通道转进了室内,他闻到了垃圾的味道,听到远处有大型机械的声音。

  行进时,唐泽明拖拖拉拉,被推时,他故意踉跄了下,头套摆动露出缝隙,他望了下室内地面,很新。

  周遭有回声,厂房的面积不小。

  唐泽明最终被带进了一间办公室,摘下头套,室内平平无奇,所有百叶窗都拉着,里面的人看不到任何外面的情况。

  唐泽明双手依然被反绑着,只是这回他被按到了椅子上,可以坐着等棠姐来问话。

  没过几分钟,棠姐单独走了进来,她将一小瓶矿泉水搁到桌上,当着唐泽明的面开盖,微微向前递到唐泽明干裂的唇边,贴心地喂唐泽明喝了两口。

  拿开水瓶后,棠姐幽幽道:“老大是在灵梵寺的佛塔,我知道。那老二呢,竟成是在什么时候,哪里走的?”

  “Z市西郊的别墅。”唐泽明报出了地址和具体日期。

  他不介意棠姐着急向他打探,时间和交流的节奏掌握在他手里,何况有对话,就能获得信息,唐泽明也有些疑问和想要佐证的信息,想从棠姐这儿挖一挖。

  由霍竟成开头,他们很自然地聊到了林晓云。

  当唐泽明从警方最初发现的女尸案,说到安安的遭遇,棠姐才将在警局了解到的那些混乱而零碎的信息拼全。

  她终于弄明白了警方顺藤摸瓜的起源,在霍竟成玩着重重李代桃僵的把戏时,所有人都被他蒙在鼓里。

  “霍竟成死时还握着林晓云的相片,念着他送给她的那对耳环。”

  对儿子的所作所为,棠姐过了良久,才叹了句,“我这种女人……从没想过还能养出个真正的情种来。”

  她有许多感慨,“哪怕老大真的遁入空门,我都能理解,但是,想不到的是老二,我知道他这孩子重情义,也喜欢他是三个男孩中心最软的。”

  她陷入回忆被情绪驱使,低喃道:“我不知道竟成的父亲是谁,他是我逃出来谋生时,意外怀上的。”

  唐泽明知道棠姐的话匣子已经打开,面对一个历经世事,又刚刚失去两个孩子的母亲,如果你能和她倾谈她的孩子,聆听她的遭遇。

  这样的时刻,有人想阻止她倾诉都不可能。

  何况,唐泽明是个天生的倾听者,他只需要向棠姐投去目光。

  “我是边民,从小家里就没给我上过户口,也没让我去读过书识过字。十三岁的时候,因为长得还不错,老头子就将我送给河对面的一个小军阀头子换点好处。

  “那个军阀快五十了,就喜欢折磨小姑娘,还一直虐打我。忍了两三年,我以为我快要被弄死的时候,他和对家火拼,我趁机逃了出来,逃出来后才知道怀了柯成。

  “我这样的人,逃出来也没有生路。虽然自身难保,我还是舍不得孩子。从最烂的场子混起,我唯一的资本是年轻漂亮,脑子也还好使。白天去扫盲班学文化课,晚上挣钱,养活了柯成,一步步爬去了最好的几个场子。

  “那时候,罗夏两国可比现在乱得多,我自己就是从云梦岛那样的地方爬出来的。你说那些女人…… 她们要和我一样强,也能活下来,可她们太弱了,和我这一路见过的无数小姐妹一样,最终垫了别人的脚。”

  唐泽明只是安静地听着,他近乎完美的面容有如天使的哀悯,深邃的眼瞳可以包容下世间最不堪的事实。

  越是罪恶的深处,越有孤独的灵魂,它们渴望被倾听,被理解。

  它们所做的一切,掌握他人生死的权力,贪摄富可敌国的金钱,都是通往存在的证明。

  从你的敌人,一个真正的警探眼中,获得全然的存在感,大抵是一个罪犯所能获得的最接近神迹的体验。

  没有人能逃过这样的注视。

  棠姐望着唐泽明,她不记得曾有任何男人给过她安全感,从她出生时无法选择的父亲到她最后选择的保护者厉哥,至于她的孩子们,她是他们的保护者。

  但在这个简陋的飘着些许垃圾异味的空间里,一个陌生的,受伤的,被绑缚的,本该对她充满敌意的男人,竟让她感到了某种实质的安全感。

  她看着他,如果下一秒屋顶坍塌,棠姐毫不怀疑,眼前的男人会用瘦削的身躯护住自己。

  无数次帮助自己走到了今天的直觉告诉她,他将她送上审判台的决心和愿意保护她的决心一样坚定。

  她并不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但事实如此。

  棠姐已彻底放松下来,她笃定地知道唐泽明会回答她所有的问题,今晚她会知道关于两个孩子的一切。

  她开始询问当时的情形,“竟成是怎么死的?”

  唐泽明将当晚的情况详述了一遍。

  棠姐很快明白了过来,结合警方的调查,林晓云的事,显然是老三派人杀了老二顶罪。

  “你看这世界在我这儿就是这么残酷。”她边说嘴角边扯出个极难看的笑。

  “天成和竟成从小就不对付。天成是厉哥的孩子。

  “在他之前,我还有过一个女孩,可惜没生下来就死了,也许这是件好事,她比我幸运得多。”

  “至于老大,厉哥很喜欢柯成,十几岁混出道就给了他些手下试试身手,柯成靠着自己十来年就做得比厉哥还大,天成是跟在老大屁股后面长大的,他再傲气聪明,还是被管得服服贴贴。”

  棠姐又陷入了回忆和感念。

  片刻后,她抽离出来,继续道:“和我说说老大,我有时会怀疑他是否在佛堂里找到了他说的宁静,也很难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真的是自己动手的?”

  棠姐没能说出自焚来,那是她的孩子。

  唐泽明点点头,“我想他寻到了他要的解脱。因为觉空最后对我说的是‘因果圆满。贫僧可以去了。’”

  等唐泽明将柯成的事也说完,时间也差不多了。

  棠姐缓缓站起身来,“谢谢,我为之前的冲动道歉。”她看向墙上的挂钟,“再过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任开,希望他和你一样识时务,别让我失望。”

  唐泽明目送棠姐离开。

  人一走,他连人带椅尽量不发声地挪向另侧墙角,到了位置尝试了下角度,往后斜放下椅背,好让双手能够到贴脚线上的白色方盒。

  唐泽明左右手灵活使劲,将电话接线盒拆了出来,他摸到线,将其中两根扯出,互相连接造成短路。

  他又将盒子将将塞回。

  才挪回椅子,两个男清洁工走了进来,抬眼就见唐泽明正伸头喝水,弄翻了水瓶,惹得他们哈哈大笑,视线被成功转移。

  时间紧迫,两人给唐泽明重新套上头套,直接将人架出了房间。

  几人身后,办公室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准点。

  任开这头东西装备一应在手,人也已经捆牢到手,安岚做好了所有技术准备,临时三人组候齐在电话旁。

  铃声响起。

  棠姐确认任开已经得手后,给出了指示。

  “东江,有座还未通车的北溪路桥,十五分钟后,人质在桥上交换。”

  通话时间只够安岚追踪到电话来自Z市的西南片区,不够定位的。

  任开料到了这个结果,并不会对他们的计划产生什么影响。

  三人匆匆出发。

  任开带着霍天成直接将BJ40开上桥面。

  安岚则和贺浩同车,停去了不起眼的地方,他们一个躲在车里做技术支持,一个偷偷溜出去,找合适的制高点埋伏。

  当两边人质交换时,处在明处的双方都会看紧自己人的安全。

  需要防的是对方在暗中布置枪手,一旦人质对走交换后,各自来到自己人身边时,恰恰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这时双方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开枪了。

  贺浩要先找出对方埋伏的枪手,盯紧他,万一对方真地开枪,他得先一步动手。

  悄悄爬上斜瓦顶的贺浩,很快找到了对方枪手的落脚点,周边视野良好的制高点就那么几个,为了提高命中率,对方果然选择了最近,视野最佳的那个。

  贺浩一边趴好,一边在通讯里告知任开,“发现目标,已经就位。”

  比约定早五分钟,任开停到了主桥段,他关掉车灯,推开车门。

  眼前是漆黑一片的桥面,耳边有风声,河水流淌的不息声。

  起风了,任开的手心冰冷汗湿。

  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脚步在路面徘徊,像夜中围猎前的头狼。

  风越吹越劲,在屋顶上被吹得发懵的贺浩,明知道频道里还有安岚,也忍不住牢骚。

  “上次我提联合办案,任开你说什么来着,不干,要留条底裤。卧槽,谁要是下次再提合作,谁负责买一沓底裤。”

  贺浩这老狐狸是越想越气,怒了,从来都是他薅各队羊毛的,就没遇过别人薅他的,这下好了,竟然什么都赌上,来和任开这一小子一起发疯,真是亏得裤衩都没了。

  任开笑起来,“一言为定。”

  打岔过后,三人心头过紧的弦都松了些。

  不过几十秒后,漆黑的桥面尽头,亮起了车灯。

  任开走回车旁,看了眼扔在后座上,被绑得结实的霍天成。

  追踪器早在他弄晕他的时候,就已经按好。现在是把人弄醒的时候了。

  不远处,两辆黑色SUV一路向着任开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