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机场,同一时间。

  温冷踩下煞车,观察着远处的私人停机库。

  灰白色的半圆顶建筑,毫无生气地伏在一望无际的机场上,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他很快放开刹车,摩托和机库的距离在飞速缩短,地平线上的灰白建筑宛如一座巨型坟墓。

  等靠得足够近了,温冷摘去头盔,跨下夜路德。

  前方,停机库的大门随着他前进的步伐,缓缓拉开一道高耸门缝。

  机场上艳阳高照,停机库内漆黑如渊,黑暗中不知匍匐着什么。

  直到温冷走到那隙门缝前,适应了下机库内的光线。

  大成哥站在机库的正中,面带微笑望着他。

  久违的对手粗看起来很普通,像在街上遇到的任意一个男青年,若定睛再看,就会发现此人不时流露出犀利目光,神情里则藏着不愿表露的傲慢。

  大成哥也在仔细打量温冷,他忽而笑道:“我怀疑温冷本来的眼睛可没这么漂亮,看了又叫人心慌,又叫人心痒。可惜了。”

  他示意左右,两个在机库门侧戒备的守卫走出来,身上提挂的都是半自动步槍。

  机库的大门再次拉开了些,机库内不再昏暗无光。

  左侧挂着步槍的人示意温冷,让他双手抱头,走至机库前段。

  温冷慢慢将双手放到脑后,他走得很慢,同时观察着整个机库的人员分布。

  除了大成哥,机库中还有七个成年男性。

  最早出现的两个守卫位于靠近机库的前段,正走在温冷的左右。

  其余五人,除一人贴身保护大成哥外,另外四人呈扇形排开站在大成哥两侧。

  一对八,真是莫大荣幸的阵仗。

  此时,机库外隐隐传来引擎的声响,轰隆声渐进,有人朝大成哥道:“飞机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

  大成哥点点头,看向温冷左侧的守卫。

  对方上前用步槍指着温冷道:“枪呢!”

  温冷举起左手示意,慢慢往下摸到腰侧的枪械,提出,蹲低放到地上。

  持枪守卫直接踢开枪支,又顺势踢了温冷一脚,温冷膝盖磕地,被迫跪倒。

  “跪好!手交叉,抱头!”

  温冷吸了口气,肋骨刺痛得厉害。

  他抬眼望向大成哥,很是诚恳道:“我这都来赴死了,能不能知道下尊姓大名?”

  大成哥笑了下,很享受被人跪求的姿态,“我姓霍,霍天成。”

  “霍天成……你和霍竟成?”温冷一愣,试图在他脸上找出任何的相似性。

  “不像是吗?因为他是个野种,我老子心软赏他口饭吃。”

  温冷始终留意着霍天成的神情,他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好恶都在脸上。

  “那柯成?”

  温冷可还清楚记得,柯成和霍竟成也是兄弟关系。

  霍天成不耐烦道:“也是别人家的种,不过是看在我妈的面子上认他们俩一声。”

  他说完,忽然想起什么朝温冷走去,“你知道你该先杀了柯成,再让他慢慢烧成灰的,这样就没人知道你的秘密了。”

  温冷这才明白问题是出在哪儿。

  霍天成在离温冷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拔出枪来,“不过无所谓了,死人是没有秘密的。”

  他的眼神变得飘忽,喃喃自语道:“你和那姓任的小子陪我玩得挺好,可再有意思的游戏,玩得久了,也伤身。”

  有轻微的咔声传来,是枪栓被拉开的声音。

  温冷抢道:“你会放过任开?”

  他追问,既是在拖延时间寻找机会,也是在担心任开的安危,霍天成连血缘兄弟都能痛下杀手,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的敌人。

  “对他,我还需要做什么吗?”霍天成嗤笑了声,“只要你死了,他就成了彻底的废人。”

  “一个搭档死过一次就差点崩溃的男人,我再让他尝尝第二次,你觉得还有比这更好的报复吗?哦,我忘了,你可不止是他的搭档。”

  霍天成目露兴奋,“只要你死了,他活着就是地狱,这不比杀了他更好?等他都成废人了,还配叫我动手?”

  笑容在霍天成的脸上肆意开来,刺得温冷牙关紧咬。

  冷静。

  温冷微微抬头蹦出话来:“可惜,我还有个秘密你不知道。”

  霍天成疑惑了下,内心极度自负的他,不能接受还有超出自己掌控的事。

  好奇心起,温冷刚好半低着头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

  温冷缓缓抬头,看了霍天成一眼,天使般的眼睛里写满最单纯的告解和渴望,很快又无力地垂下头去。

  霍天成不由自主地靠近,几步后他贴着温冷弯下腰,伸出枪管想挑起那迷人的下巴,迫他向自己交代清楚。

  就在霍天成越靠越近,枪管开始偏移向下……

  温冷暴起。

  冲击。

  攻向近在咫尺的霍天成。

  机库内,所有人肾上腺素随变故陡然激升,瞳孔扩开,眼中的事物皆放大,变慢。

  此际,所有的一切都在同时发生着。

  离温冷最近的霍天成反应最快,可他的枪管早已偏离,开枪时,温冷轻松躲过,旋身朝他逼来……

  左右两名守卫身上的半自动步槍本就上着膛,两人直接挺枪,火星爆闪随着第一颗子弹飞出……

  霍天成的贴身保镖已跃至半空,直朝温冷扑去……

  剩余的四人,先后举枪,枪口寻到温冷,手指落在扳机上……

  一个人能有几条命。

  霍天成的神情正由慌张转为冷笑。

  突然。

  撕裂的爆破声炸响在耳边。

  大门被强行破开,撕碎。

  轰鸣着的巨兽从天而降,咆哮间吉普已冲入机库。

  还没人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钢铁车头已经撞飞了一个架着半自动步槍的守卫。

  眨眼间,失控的吉普飙飞到温冷跟前。庞然铁兽的冲来,逼得本已战成一团的温冷、霍天成、保镖各自扑散开。

  车身疯狂地甩着尾,在眼看要撞上温冷时,贴着他又转了90度,替他挡住了来自另一侧守卫射出的连发子弹。

  深黑的BJ40早被改装过,车身两侧皆加强了防弹。

  连梭子弹击中强化钢板,发出可怕的突突声。

  车窗玻璃俱已碎成废渣,四处飞溅。

  温冷忍着肋骨疼痛,倚车蹲低身形。

  第二轮射击即将来临前,任开推开车门,朝着温冷的方向,利落翻滚出来。

  枪林弹雨随即而至。

  温冷在机枪铺天盖地的轰鸣声中,露了点劫后余生的微笑。

  任开拔出脚踝处的备用枪支递给温冷,幸亏今天有抓捕的大行动,他带了两支枪。

  温冷接枪,两人转身反击,及时打散对方靠着火力压制,又重新聚集起的包围圈。

  他们只有两个人,两条枪,对面还剩七个人,火力更是充足。

  BJ40暂时从机库的中央分隔开两拨人,可以靠做掩护。

  温冷迅速朝任开做了个战术手势。

  两人当即按计划行动,任开后移,来到车身尾部,绕开守卫扇形扫射的火力集中区。

  同一时刻,温冷扑上车头侧旁,稍露出身形。

  所有火力被吸引,集中到了车头位置,温冷敏捷躲到车后静听着密集的枪声。

  在火力被转移的瞬间,任开连开两枪击毙了机库内的最大威胁——仅剩的那个拿着半自动步槍的守卫。

  下一秒,机库内的枪声变得稀落起来。

  现在,轮到任开移动间露出点人影,剩余的火力再次集结,寻到新的方向。

  成功将火力吸引后,任开亦闪身躲回车后。

  温冷在这当口,借着已碎的车窗重新冒头,向着剩余的团伙成员一一点射。

  一、二、三、四,他双手持枪,射击重心在左,四枪四个方位,四下精准的点射。

  待第四个持枪成员被击毙倒地,机库里竟停了所有声响,变得诡异宁静。

  在二对二的局面下,霍天成和他的保镖及时哑火,避免暴露出所在位置。

  温冷的枪法太好,几乎是冒头就等着被当靶子。

  任开从车后探头,瞥见地面的光影移动。

  “机库有后门。”他朝温冷肯定道。

  温冷起身要追,任开没动。

  他问:“你的伤呢?”

  温冷道:“轻伤。”

  任开点点头,还是没动。

  “有个事儿,我没子弹了。”

  温冷举枪,平静地回他:“我还剩一颗。”

  任开这下听完没丝毫犹豫,“追。”

  两人即刻起身,无需商议,分开首尾,任开在右前,手握枪械,姿势标准。霍天成又不知道他没子弹了,震慑还是要的。

  温冷在他左后,两人按着标准的圆弧切角路线行进,相互掩护追击。

  整个机库的后段,停着数辆大小不一的私人飞机,成了霍天成逃跑时的最佳掩体。

  任开和温冷小心翼翼走进排成列的飞机间。

  神经高度集中时,温冷有一瞬汗毛竖起,他猛地侧了下身,冷枪扫过,击中他身后的机翼。

  温冷无暇他顾,迅速辨认出方向。

  任开亦同时加快脚步,两人向着枪声发出的方向快速靠近。

  直到看见机库倒数第二架湾流G650背后,有人影闪了下。

  任开和温冷紧咬着再追,而机库窄小的后门已出现在不远处。

  两人只要一人先堵了出路,另一人就能逼围,来个瓮中捉鳖。

  机库尾端猛然传来警告:“别动,再过来,我就让候机楼的乘客尝尝毒气的味道。”

  任开和温冷同时停了脚步。

  任开紧接着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他大致听到了方位,在靠近温冷的一侧。

  温冷点头,悄悄回转了下身体,透过背后飞机那一溜暗色机窗的镜面反射,他确认了霍天成的位置。

  他朝任开示意。

  两人左右开弓,猛地冲出,用枪精准指住了霍天成。

  发现两人异动的同时,霍天成已先一步躲到了贴身保镖的身后。

  挡在面前的保镖身材高大壮阔,将霍天成的身形完美遮住,他同时举枪戒备,朝向任开和温冷。

  躲在后头的霍天成,则从保镖的左右两侧微微伸出手来,他右手持枪对准任开和温冷,左手则露了露手持的毒气罐遥控装置。

  “给我乖乖退回去,不然我就摁下这玩意。一号航站楼里,候机的少说也有几千人。”

  只差最后一步,竟又被威胁,成了死局。

  任开手里有枪却没法开,他的前方是躲在人肉防弹背后,随时都能夺去无数人生命的恶魔。

  他的身侧,左后几步远的地方,是始终无畏牺牲和他并肩作战的搭档。

  这一幕与四年前的那幕几乎重叠。

  那是他和唐泽明头一次处理人质事件。

  因妻子病重,丈夫借高利贷无力偿还,最终跳楼,一周内夫妻双亡。

  两人不满二十的儿子,自制自杀式炸弹背心,直接杀入高利贷公司总部,挟持了正在开会的公司创办人,并堵住了会场所有人的去路。

  任开和唐泽明赶到现场时,对方听不进任何谈判,坚持认为在场的每个人都有罪,他在会议室门口用高利贷老总肥胖的身躯挡住自己瘦小的身形,使得警方无计可施。

  眼见对方情绪激动随时会引爆炸弹,让在场所有人陪葬。

  唐泽明在频道里紧急和任开商议,对方身穿自杀式爆炸背心,冲上去的人不能开枪,前方又有人质遮挡,动手时必须紧密配合。

  两人还没议定,对方和人质喃喃了几句,突然就情绪激动道:“你现在要给我钱了?你给我多少钱都没用!我要你偿命!你们都给我!偿命!”

  霎时,唐泽明看向任开,两人同时动了……

  记忆的回掠不过是呼吸间。

  任开眼角的余光已不由自主扫向左后。

  眼见的是温冷,但如果他用心去看呢。

  冲入机库后,极度紧张的局势让任开根本无法顾及,从递出枪开始,所有的战术配合,追击时的走位,掩护,乃至两人移动时始终保持得恰到好处的距离。

  只要闭上眼,所有的感官都会向他叫嚣,这是唐泽明。

  从知道打火机刻字开始,任开心里就一直压抑着股强烈的冲动,此时此刻,危机将他推上了悬崖。

  他就像一个绝望的赌徒,无数次想要翻盘,都被命运的轮盤无情地碾压收割。

  须臾间,他已接近一无所有,突然就想要压上全部的筹码,将自己的命都押到那张转盘上,狠狠地赌一把。

  如果他输了,靠右前站立的他,离保镖和霍天成只有一扑的距离,他们会本能地先朝他开枪,两枪,甚至三枪。

  他虽然赌输了这条命,但他扑过去,不仅能吸引火力,打乱保镖和霍天成的身形,还能阻隔下两人的逃跑。

  所有这些,都会为温冷赢得宝贵的时间和机会,他拖得越久,温冷越有把握废掉霍天成引爆的企图。

  不就是一条命么,能将接下来的事干到百利无一害,值。

  如果他输了,离他爱的人去世也快两年了,他撑了那么久,可以和所有人有个交代了,他从前不老是担心唐泽明会在天上,所以不敢拔枪对着自己么。

  现在没关系了,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去陪他。

  霍天成已经退到了窄门边,只要再两步就能退出机库。

  而身侧的温冷,毅然放弃了守位,正悄然向前,越来越接近霍天成。

  任开向温冷深深望去,发现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显出慌乱来。

  任开心道,你知道我要干点什么就好。

  他眼底扬起笑意,突然喝道:“偿命——!”

  喊声中,温冷猛地止住想要扑出的身形。

  他选择了,扣动扳机。

  在温冷开枪前,任开的身形已经动了,枪响,他人在半途。

  子弹精准击碎了保镖的左膝,肉山轰然崩塌。

  刚好露出霍天成拿着遥控器的左手。

  任开扑到。

  下一秒,霍天成右手的枪响。

  任开左肩中弹,他仍压下全部身形,死死钳住霍天成想要按下开关的左手。

  温冷早已抛枪,冲上前,夺取保镖手中枪支,将人击昏。

  他起手击中霍天成企图再次开枪的右手,直接近距离爆断了他扣入扳机的食指,连带炸裂了中指和无名指。

  断指横飞,场面血腥,猩红色四散飞溅,霍天成痛得冷汗直流,再无力与任开抗衡。

  任开将遥控夺下,抛远。

  霍天成挣扎着,翻过身,还想用左手去捞枪。

  温冷照着他的左肩就是一枪,与任开受伤的位置相比,丝毫无差。

  他冲上前,将伤残的霍天成铐牢。

  当清脆的手铐声响起的时候,任开用尽力气边笑,边喘着气躺倒一边。

  汗水朦胧的双眼前人影晃动,心中的那个人已来到他身边。

  任开曾立在失去世界的最边缘处,掷出骰子。

  他赌赢了,获得了全世界。

  汗水和别的什么液体混合着,彻底模糊了他的视线。

  任开不得已闭目,用右手扫过双眼,再拿开时,他转头看向一边,霍天成被温冷“不客气”地铐住两只伤手,已经痛昏过去。

  此刻,任开终于感觉到了左肩的烧灼,疼痛越来越清晰。

  他彻底心安地躺倒在地,嘴里哼哼着“疼”。

  温冷忙转身去查看他的伤势,贯穿伤,因为角度射偏了,幸运的是只肩胛骨擦到了些边缘。

  左肩没碎就好。

  温冷飞跑去BJ40里找急救包。

  任开看着他来回用时比自己去翻还快,显然是知道东西放哪儿的。

  “我刚才还担心你会杀了霍天成,毕竟他都想杀你几百次了。”任开有气无力道。

  “他还没交代剩下的那罐毒气在哪儿,不能死。”

  温冷答得很理智,心底则平静地想,他已经杀死过我一次了。

  他边回答边熟练地撕开急救贴,低头,倾身,摁上任开的伤口。

  任开望着他,目光凝注,表情像失了痛觉。

  “好了。”温冷想要起身离开。

  任开猛地撑起半身,吻住了他。

  温冷像被惊到的猎物,全身跳了下,他刚要推人,触到面前伤口,顿时停了手。

  任开用单手紧紧摁住他,趁机撬开身前人的牙关,用舌尖在他的上颚内细细划过大半个圈。

  和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一样,他头一次吻他时学的花招。

  身前人不由的颤栗了下。

  唇舌间传来的欲望,渴求,愤怒,喜悦远没有止息,开始层层涌起深刻进记忆里的味道……

  温冷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直接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直走到机库中段才道:“我去呼叫队里,还有救护,这里信号不太好。”

  任开也不再装了,他坐挺了上半身,咬着牙摁紧左肩喊出声。

  “唐泽明!你要再敢走一步试试!”

  大战后凌乱的机库,仿佛旷野中的古战场,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在荒芜中生生止住。

  任开深吸口气,这回却只是轻声道,“你要再敢……离开我视线……”

  唐泽明闭目,伫立着,热流沿脸颊洇然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