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内,人员陆续疏散。

  温冷将受伤的管理员送到医护手里,任开则忙着交接各类事项。

  十多分钟后,两人一同远离乱哄哄的人群。出西馆,进入不远处的移动指挥中心,技侦大队在此驻扎。

  宽敞的厢式车后厢内,监视屏幕上调出了地铁出入口的画面,那是安岚跟丢目标后的几分钟,目标正转向地铁口寻找“替身”。

  上百帧画面定格搜索,镜头里出现了某个青年男性,这是他第二次出现在镜头里,就在不到一分钟前,他进入地铁口,现在又原路返回,重新出现在镜头里。

  温冷紧盯屏幕,朝分析员指了下,“那儿。”

  对方立即放大了画面,镜头里的男性身高180cm以上,体格匀称,身穿黑色T恤。

  他往前走了一段,就在要拐出镜头时,脚步停住,将胸口的墨镜摘下,不慌不忙戴上,然后潇洒地转过身来。

  男人抬起头,隔着墨镜直望镜头,缓缓举起左手朝镜头外的人开了一枪,随即消失在镜头里。

  屏幕前的所有人沉默地看完这一幕,这个人无疑就是大成哥,他终于现身,不再是个符号,而是某个具体的人了。

  不需要温冷和任开再说什么,技侦的干员们匆忙寻找起大成哥消失后的移动轨迹。

  十几分钟后,技侦的负责人赵涛宣布:“确认,毒气释放前五分钟,目标已离开西馆的包围圈,之后再没有出现在监控摄像中。”

  “有呼叫最后监控画面出现附近的巡警吗?哪怕是交警呢?”任开还抱着几分希望。

  赵涛摇摇头,“今早警力早就派完了,我们这儿,东馆,哪还有多余的人。燃气公司那头都已经靠借调的外省警力在应付。”

  任开默然点头,平静的神情直忍到出了厢式货车的后门,这才裂开。

  他满脸情绪,得叼上根烟透透气。

  温冷跟在后头钻出来,他站到任开身旁,看着他的侧颜。

  “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大成哥一定要将警方钉死在图书馆,理由里还有没有第三条,我当时说还没想到,只是直觉有。现在,我知道第三条是什么了。”

  任开的烟刚叼上嘴,这会儿也不点了,转向温冷,等他下文。

  “锁死警力,制造一个最好的逃跑时机。”

  温冷接着解释,“这不单是为了大成哥自己,也是为了所有剩下的团伙成员。释放毒气的计划本该是一箭三雕——报复警方伤害民众;吸引全城警力;制造恐怖混乱。

  “一旦成功,所有疑犯的身后就没了追兵,惨案本身会成为逃跑行动的讯号,躲在全城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里的团伙残余,都能在这时候借混乱成功逃跑。

  “等一切过去了,警方甚至很难在这样大型的恐怖和混乱过后,再组织起有效人手,及时追到他们的踪迹。”

  任开立马接道:“所以内鬼才会丝毫不在意警方搜到图纸,甚至发现图书馆,他早晚都要将警方引入那些陷阱。”

  “好在,他失败了。”温冷勾了下嘴角。

  “虽然惨案和混乱被制止,但警力还是没法及时恢复,在大成哥将我们引向燃气公司,抽干仅剩的警力时,除了他精心设下的几个点,整个Z市都是空城。”

  任开冷笑道:“看来通往城外的所有道路,关卡,现在都已经形同虚设,剩的是畅通无阻的高速,只有最低人手的港口,机场。”

  他狠狠咒了句,返身又上了技侦的车。

  这次,温冷没有跟上任开。

  他知道他会安排好一切,协调警力,重新搜查和建立防线,同时重点监控逃跑路线上的摄像探头,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温冷回到图书馆时,整个馆内人流的疏散已到尾声,连警员都撤去了大半,原本热闹的场馆变得空旷起来。

  他找到最近的洗手间,将自己关进单人间,轻轻撩起上衣察看伤势。

  右肋处是大片的淤青紫痕,触目惊心,和这些相比,手臂上的血痕擦伤完全不算什么。

  他咬紧牙,伸手探向自己的肋腹部,冷汗一阵阵渗出,温冷不得不喘着气靠坐了会儿。

  卢志强果然是往死里下狠手。

  肋骨应该是裂了。

  还好,没折断,内脏也没事。

  温冷缓了缓神,重拾起精神,整理好后开门走了出去。

  他走到洗手台前,准备洗把脸时,从镜中发现台面左侧的角落有只遗落的手机。

  温冷迅速拿起,刚才他还听到外间有出入的动静,马上追出去,人可能还没走远。

  冲出门后,温冷左右望去,狭长通道内空无一人。

  他正想着只能待会儿交给片区同事了,突然手里的电话响个不停。

  温冷马上接起,自然地以为是失主。

  一个陌生的男声轻轻笑了下,随后叹了口气。

  电话那头隔了几息才传出呼唤,像来自旷野和地底,幽暗深长,回响不绝。

  “唐,泽,明——”

  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温冷捂着腹部靠到了墙上,对突发事件的自然生理反应引发了深呼吸,让他疼痛难忍。

  片刻后,他终于松开眉头,平静回敬:“大成哥。”

  对方彻底笑起来,“你既然总是能料到,猜猜我联系你干吗?”

  温冷有些预判,但他不准备给对手享受主导操控的感觉,直接道:“你费心思留电话,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大成哥收了笑声,似乎知道在温冷这儿很难获得他想要的掌控感,不准备再浪费时间,给出明确指令。

  “40分钟内到西元机场,南面私人飞机库。

  “一个人来,别想着玩任何把戏。你知道,我时刻都能看着你。

  “要是不听话的话,机场可是有不少人等着呼吸新鲜空气。”

  温冷已经直起身来,“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

  “你好像没什么选择。”电话那头重又笑了起来。

  “何况,出了上次的纰漏,这次我要是不亲手杀了你,看着你在我面前死透,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温冷还没应声,对方已摁断了电话。

  他转身回到洗手间,冰凉的流水扑到脸上,等再抬头时,镜中人清冷的面容显出决绝的神情。

  穿过空旷的大厅,温冷的背影削瘦笔直,在地面投出长长的影子,像利剑直插进相连的无边黑暗。

  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一步步返回技侦中心。

  这一次,出发前,他要和任开道别。

  原谅他,上一次,没能好好道别。

  原谅他,没时间,将爱出口。

  任开在指挥中心听到响动转头,看到温冷进来,脸上显出光彩,“有眉目了,探头捕捉到两个在逃人员往西元机场方向的图像。”

  温冷没料到查得会这样快,关车门的手不自觉顿了下,他边关车门边调整着情绪,转身时已经和平时无二。

  “不能仓促结论,往西面的方向还有个货运码头,另外,也可能是大成哥放出的烟雾弹,你知道他喜欢留多几手。”

  任开点点头,姜月也在线上,和众人通气道:“局里已经在全力调配警力回防,但出市有海陆空三条线多个点,之前没有布防,现在就怕亡羊补牢。”

  她转向技侦负责人赵涛,“时间紧迫,你得再多抓些线索出来,尽快定个可行的范围。我先让人留意西边,码头加机场地方可不小,对方还有一个毒气罐呢。要一击即中,不能逼得狗急跳墙。”

  商议告一段落,温冷示意任开跟他出来。

  Z市,夏日午后。

  阳光穿过满是法国梧桐的林荫大道,斑驳而下。

  远处,豪店闪亮的橱窗林立。

  世界繁华,歌舞升平。

  温冷欲言又止,适度皱了皱眉。

  任开早知他受伤,见他表露出来,动作快过言语,已经上前一步,都要上手查看了,才想起这是大马路上。

  他靠近温冷耳边,宽阔的肩膀紧贴他的,仿佛将人拢进自己的羽翼下,问道:“你伤得怎么样?”

  “不太确定,我得先去趟医院。”此刻,温冷不需要掩饰他呼吸都痛的事实。

  “你别动。”任开用了命令的语气。

  “救护那边还有没撤的,我让他们过来。”

  他一径的姿态都是紧着他,护着他,心里暗恨自己不能离开。

  温冷点点头,不想因拒绝而引起任开怀疑,“行,我到那边等着。”

  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浓密的树荫下,很快又转回望着任开,眼底有安然闪耀的光。

  “你回去吧。一会儿我到医院给你电话。”

  任开不得已点头,他亦步亦趋跟着温冷到了树荫处。

  “去吧,姜队万一找不着人该急了。”温冷再次催促。

  任开望着眼前人,那双沉静深澈的黑瞳里映满的只有他。

  他想要开口,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安抚也好,承诺也罢,他还有要犯要追缉,一旦查到消息去追,几天几夜脱不开身也是家常便饭。

  更要命的是,他要说的,温冷都懂,言语多余而又无力。

  任开只能长吐出口气,最终只得,“到了医院一定给我电话。”

  让我知道你平安。

  温冷点头,他朝任开笑,终于笑得阳光都失了色。

  “是我自己提出要去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他目送着任开转身离开。

  任开边走边开出频道,呼叫救护,对方在二个街区外,一两分钟就到。

  他走到指挥中心旁,打开车门要上时,停顿了下,转身再次看向温冷。

  街道不远处的树荫下,温冷右手花式玩转着那只黄铜打火机,火苗若隐若现,左手则忙着在手机上输入什么。

  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温冷抬头朝他望来。

  脸上再次绽出微笑,他随意舔了下干裂的唇,那神情与其说是要等着去医院,不如说更像是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他轻松地朝他摆摆手,扭头望向救护车即将到来的方向。

  任开放下心来,低头进了移动指挥中心。

  车门最终关上。

  温冷迅速行动,消失在街角。

  半分钟后救护车拐过转角。

  五分钟后,任开被救护呼叫,说他们等了又等,还绕着街区开了一圈,都没见人,问他人在哪儿?

  任开直接冲出车去,树荫下哪里还有人。

  他开频道呼叫,频道关闭,直接失联。

  他又拨温冷电话,手机竟然在附近的花坛里响了起来。

  他跑去拾起手机,摁掉。

  屏幕自然地跳转开,显露出那条早已编辑成壁纸的讯息。

  如制服般深邃的灰蓝至墨底子上,

  镌刻着白色誓言。

  -

  任开

  我爱你

  -

  心底有什么爆开。

  晕眩,铺天盖地而来。

  世界一分钟前还鲜活如生,包围着他,一分钟后却分崩离析,鲜血挂淋。

  他就在他十几米远的地方失踪,在他一错眼的街道那头,事情又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

  他慌乱地怕温冷有危险,可警方还没撤防,疑犯在逃,这点路哪儿来的危险。

  他又想到温冷的处境,他是肯定受了伤的,需要去医院。

  一个受了伤的家伙,自己跑了。

  他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又又又对他撒谎。

  任开困惑,气愤,急疯了。

  他一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头来,从头想,从他不在他视线里开始。

  温冷当时和自己讨论完,没跟着上车,应该是去查看伤势了。

  任开当即掉头跑进图书馆,直冲最近的男厕,在洗手台旁的垃圾桶里,他发现了丢弃的电话。

  他倒出电话卡呼叫安岚,很快证实是一张未登记的卡,里面只记录了一通电话,时间就在温冷离开他视线的时候。

  那通电话的源头被加密处理,屏蔽了位置信息。

  安岚表示查出来起码得一小时后。

  任开看向手中的手机,有人趁温冷用洗手间时,躲开所有警方监控和视线,精准联络到了他。

  温冷为什么不透露,擅自离开。

  任开的大脑飞速转着,突然有画面甩出——大成哥戴着墨镜,举起左手指向镜头开枪。

  他闭了闭眼,大成哥在意有所指什么?

  他又想起温冷回车里的时候,自己不是没留意到他关车门时顿了下,当时却只以为他是牵扯到了伤口。

  那当口自己说了什么?疑犯逃往西元机场。

  之后温冷怎么回他的,那条路还有港口,也可能是大成哥的烟雾弹,他在试图转移他的视线!

  任开狂奔出图书馆,驾车飙上高架。

  他大致猜着温冷为什么瞒着自己。

  有内鬼做眼,有毒气威胁,他也一样,只能单独行动。

  飞驰中,电话铃声响起,任开没料到是检测所打来的。

  老同学在电话中道:“样本完全符合你给我的2号基因序列,与1号不符。”

  是温冷的,不是唐泽明。

  任开的心坠了坠,有片刻的迷茫。

  他很快抛开这感觉,还是有太多点没法解释,没法解开,他也还没听到笔迹的验证。

  更重要的,是他的直觉,他的心在叫嚣。

  没时间留给任开继续去想,机场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