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人都回来了,姜月不动声色将任开招进办公室,“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任开想也不想,“先听好的。”

  “卢志强还活着,在缓慢移动中。”

  “果然祸害遗千年,看样子不仅活着还能动,追踪器也在。”任开因此有点困惑,“那坏消息是什么?”

  姜月无奈道:“追踪器只剩一个,剩的那个还有点问题。可能是在水里时间太长,也可能正巧撞到什么,总之,现在它只能显示大致范围,没法精确定位了。”

  任开皱起眉,“讯号强度呢?”

  “时强时弱,不清楚什么时候会断。”

  任开听到这儿拉开门,转身就要走。

  姜月在他后头道:“别独自行动,带上温冷。”

  十几分钟后,温冷开着从车库里借出的伪装车辆,黑色捷达,半新不旧,任开坐在副驾上,脸色谈不上好看。

  车开出局里,任开一言不发,温冷则不时有些咳嗽。

  捷达驶入追踪器标示的范围后,温冷不紧不慢地在街道间来回穿梭,即使离得近了,讯号也没能变得清晰和加强。

  看来只能人工排摸了,两人开着车,开始在周围五公里的范围内仔细排查。

  转圈中,温冷又轻咳了起来,这次隔了好一阵才止住。

  任开突然改了朝向窗外探查的姿势,转身,伸手就摸上了温冷的额头。

  温冷避了下,没躲开。

  带着粗糙暖意的掌心紧覆在温冷的额头,片刻后,压迫感离去,让温冷有刹那的空失。

  出乎温冷的意料,任开收回手后,什么也没说。

  温冷知道自己低烧了,案子查得紧,他这个身体最近又有些使用过度,山里淋了半宿雨,就撑不住了。

  等五公里范围内都被兜了个遍,核对完可疑建筑物资料,筛选过后,两人下车步行。

  排查到第二栋建筑的时候,追踪器的讯号突然消失了。

  姜月的电话几乎即刻就打了过来,“确认失去讯号,你们得加快速度了。”

  趁讯号消失不久,卢志强可能还没来得及转移出这片区域。

  两人加快排查,第五栋建筑的时候,有间半地下仓库的窗户全部被涂黑,温冷示意任开,两人默契分工,一个从侧面靠近,一个往后门探查。

  重新汇合时,温冷摇了摇头,“里面不像有人。”

  任开点头,同时道:“后门没锁。”

  既然没人,也无所谓打草惊蛇了,任开拍板进去查看。

  两人从后门小心进入,仓库内一片漆黑,空间里有股淡淡的焚烧后的烟味。

  谨慎期间,温冷阻止了任开去动照明开关。

  他凭记忆摸到最近的窗户,打碎了一扇,透了些许光线进来。

  光线才射入,两人就看见了仓库中央被火烧过的一堆器具,材料,文件等杂物。地面的角落里有处理伤口后留下的医疗废材,温冷上前,在里面发现了带血的子弹。

  还是晚了一步,人去楼空。

  温冷转头发现那堆焚烧过的物品里余烬未熄,没了火光,只是暗藏的高热还在湮灭小件的易燃物品——文件,图纸,照片。

  他迅速转身打破最近的一块窗户,用外套包上玻璃的断面,将长玻璃条当成工具挑出还能抢救的东西。任开在旁跟上配合无间,一个忙着挑拣出来,一个忙着踩灭火星。

  两人一通忙活,眼见快要完工,温冷再忍不住,因着烟气,他这次咳起来简直要命,由轻到响始终不肯停,听得人心肺都颤。

  任开面色沉了又沉,咒了句,半拖半架地将温冷先弄到破窗底下透口新鲜气。

  温冷止咳止得辛苦,好不容易直起身时,脸上红潮渐退,露出几丝煞白的底色,那双琉璃眼瞳和黑色长睫沾满了层层水色,眼泪欲掉不掉。

  任开见他这模样,呼吸重了下,他上手夺过温冷手里的外衣,将他整个人裹牢。

  他真该趁他病审掉他半条命,好叫温冷交代彻底,可经了昨晚,他只能在他耳边几乎咬牙切齿才吐出几个字:“我送你去医院。”

  到了地方,主治医生李仁边看温冷边摇头,“还嫌当初肺伤得不够是不是?”

  过后,他又找任开聊了聊:“我当初怎么和你说的,谁受过这样的伤都不会像没事人一样,你做搭档的心里要有数。”

  嘴快说完后,他又“哎”了声,“是我糊涂了,他自己还想拼几年,关你什么事。”

  任开别开脸。低声道:“昨晚是我害得他淋雨着凉。”

  李仁摇摇头,拍了拍任开肩膀。看眼前人的神色,就认定甭管他有没有心犯错,这纠结担心,又不知生谁闷气的样子,够他喝一壶的。

  回到局里,仓库已经被反恐大队接手。任开他们走后,姜月只说是线报,让两个大队同时去了,在仓库后面的院子底下发现了毒气罐的运输外壳,内胆被随身带走了。

  烧剩的文件,图纸,照片,只剩了些边角料,看不出是什么设施的,对方很可能要在这些地方下手,还需要大量后续分析。

  重案大队主管的是卢志强和大成哥的落网,毒气、公共安全方面,反恐才是首要负责人。

  证据被优先接管,任开的气更闷了。

  他晃悠出去抽烟,天台上有人比他先占了地儿,缉毒的贺浩察觉来人,转身瞧见任开,见了他的臭脸,笑得倒越发像只狐狸了。

  “我们任大队长还能被什么气着,我猜猜,联合办案的烦恼?”最近整个局里都被闹得鸡飞狗跳的,贺浩自然也被波及了。

  “下次要联合办案,找我们队呀。包你合作愉快。”

  任开就着贺浩掏出的打火机点燃了烟,他叼着烟含糊道:“谢了,我还想留着底裤。”

  贺浩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任开抽了两口,闷气渐散,目光望向城市的天际线,神情显出少有的茫然之色,“贺浩,如果一个人既能用尽方法地骗你,又能随时舍出命去保你,你说,这人有什么问题?”

  “耗子?!”贺浩反应可快。

  任开扯了扯嘴角,“不是,可以肯定不是。”

  “呃……”贺浩看着任开的模样,知道他没开半点玩笑,沉默着想了想,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应该想保护那人,不想失去他。”

  隐瞒欺骗是为了保护。

  贺浩继续道:“一旦揭开真相,伤害可能来自任何方面。比如两人面临的外部力量或势力,所以他要隐瞒欺骗;也可能来自他自身,如果他说出真相,要么对方不能接受,被伤害,离开他,要么他自己不能接受,怕伤害对方,主动离开;甚至来自他想保护的那个人,对方知道真相后会不会闹出什么事。”

  任开静默着只是抽烟。

  “任大队长,你是刑警啊,Z市重案大队的副队,有怀疑就去调查,除非你害怕真相。”贺浩用了劲戳他。

  任开猛抽两口掐灭了烟,朝贺浩说了声谢,站起身来要走。

  贺浩突然轻笑了下道:“你不觉得这很像夫妻关系吗?”

  任开僵了下身形,朝前走时头也没回,只比出个中指,朝后竖了竖。

  贺浩在他身后放肆大笑,“哎,你确定没有第三者插足?”

  任开快步走入楼道,心道,我他妈怀疑自己才是第三者。

  如果这就是真相,他敢不敢查到底呢。

  他想起和温冷看完《蝙蝠侠》后的对话,温冷问他最喜欢哪个片段,他说“韦恩在监狱扔掉绳子那一跃。喜欢他放弃安全绳的那刻,那种放弃一切才能获得真相的感觉。”

  是刑警,就不该害怕真相,没调查前他推测的再多都不是真相。

  任开出了局里长途驱车直奔边境缉私大队。

  这地方他早该来了,接待他的是雷新明雷副队,“唐泽明和温冷?据我所知,他们俩应该不熟。虽然是同期,但两人进队有先后,唐泽明先进队,温冷之前有任务,后头才归队,两人虽然共事有一年多,但他俩不在一个小组。”

  “会不会私底下挺熟?”

  雷新明想想道:“好像一个队里的交情没什么需要隐瞒的。唐泽明你知道,性子好,和谁都能处,手上有本事又能服众。至于温冷,人聪明做事认真,但为人比较沉默,应该和他归队前的任务经历有关,他又长得漂亮了些,习惯了和人保持距离。”

  任开明白了,温冷是队内的独行侠,按理和唐泽明没什么交集。

  “还有一个问题,温冷会开左手.枪吗?”

  “这个,没见他使过。”雷新明直摇头,“也没听他提起过。温冷是右撇子。”

  回程在下班的车河里慢慢蠕动,任开的记忆开始跳转各种关于温冷的细节。

  人刚进队时,全队追缉疑犯,他在高速上飙车逆行,宋小磊吓得哇哇直叫,第一次坐他副驾的温冷,那张沉静的侧脸仿佛就在他身旁。

  头一次带他去阿七的面馆,温冷好巧不巧点了唐泽明最爱吃的。

  两人去旧钢厂的摩托俱乐部查案,盔哥说温冷之前弯道还摔了,可当晚,削瘦的黑衣骑士骑在钢铁巨兽上精准操控着身体的每一块肌肉,过弯的瞬间伸手就摘取了整个钢厂的心。

  温冷何止会玩摩托,根本是专业级中的佼佼者,在W市逃命,他坐在夜路德的后座,那晚的感觉纯粹得就像是唐泽明带着他避过枪林弹雨。

  云梦岛强攻时,温冷能完美配合他的步调,机枪扫射下,为了换他一线生机,他以身为饵,手无寸铁就准备冲出去。

  地下车库爆炸后,昏暗的仪表间里,那个吻,从暴烈到缠绵,为什么他最后会吻到唐泽明?

  当晚二次袭击时,右手受伤的温冷用左手.枪精准地击毙了枪手。

  抓捕觉空的塔林里,温冷左手摸枪进入戒备,之后所有的身形动作……

  嘟——嘟——嘟嘟!

  身后刺耳的喇叭声惊醒了任开,他从红灯等到绿灯,又错过了大半个绿灯,他恍惚地将车驶到路边,不得不被迫停下。

  任开双手搁上方向盘,深深透了口气。

  思绪又飘到了那只限量版黄铜打火机,他对温冷最初的怒火全都来自于它,当时他发火前刚好在质疑温冷为什么会恰巧出现在案发现场,接着温冷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现在回看一切变得清晰,因为温冷怀疑唐泽明的死,在跟踪高健。

  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打过方向盘上路,回局里问监控台调了半年前挟持人质案的相关监控录像。

  他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深夜,任开终于翻到自己要找的画面,由两组不同角度的摄像头拍摄录下,一个削瘦的男人带着棒球帽,穿着卫衣,压低帽檐从镜头里走过,整个片段很短,每组画面不过三四秒。

  任开来回播放着这两组画面,温冷和他并肩走过无数次,还有不少时候,他走在温冷前面,他是队长,本该冲在前面。

  他见过温冷的背影吗,不多,没什么特别的。

  任开可以肯定地是,他从没从这个角度看过温冷走路,温冷没和任何人走在一起,独自一人匆匆而过,是最自然最匆忙的姿态。

  此刻,任开站在镜头外以第三视角清晰地看着,帽檐压得太低他从一开始就看不见温冷的脸。

  任开最初注意到这两组画面的理由很荒谬——他以为唐泽明走过了镜头里。

  他一度以为自己看得太疲累,夜深出现了幻觉。

  任开关了机器,神游般回了公寓,看着床头的相框,里面的唐泽明眼中只有镜头外的他,嘴角带出个极浅的弧度。

  昨夜的大雾山,那个从雨中栈道走出的身影,望向他的神情重叠到眼前。

  任开单手掩面。

  如果有个人,走路像一个人,骑车像一个人,吃饭像一个人,神情像一个人,甚至连需要训练成千上万次的开枪,生理心理上都极私密的接吻都像一个人,那么他只可能是……

  结论跳出,任开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彻底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