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夜中的山林处处湿冷,静谧。

  姜月在电话中问:““计划进行得怎么样?”

  任开瞟了眼木屋窗口,“目前还顺利。局里呢?”

  “暂时还蒙在鼓里。”姜月提醒道,“最快明天一早,指纹比对就能出来。”

  任开不以为意,“温冷那儿,我的指纹早就到处都是了,单凭这个没法定论,要等排查不出第三,第四人的指纹,才能真正联系到我。不过温冷应该明早指纹比对一出来,就会第一个怀疑了。”

  姜月在电话那头忍不住嗤笑了下,“你这搭档当的不合格啊,你没料到温冷的,可温冷看完现场就料到是你了。”

  任开愣了愣,“他把事情抖出来了?”

  “那倒没。”姜月叹气,“他特意把我叫过去,瞒着全队,让我给你留些时间,好让他把你找回去。说起来,你们俩还真有点默契,瞒我的时候行动一致,想着让我出来给你们俩顶杠的时候,还是一样,都急着来和我通气,还都特能装可怜。”

  “这不是知道头儿你英明神武瞒不过么,何况您手头才有金钟罩保小的们一命。”任开嘴上管嘴上皮着,听到温冷在他失踪后的种种,心底还是升起股莫名的情绪,他不想深究那是什么,他不想对一个当面骗了他几次的人心软。

  姜月早习惯了任开冷不丁的胡闹,略过继续道:“关于温冷,我还是有点儿不安,你确定他找不到你?”

  “确定。”任开很肯定。

  姜月还是不太放心,“我看他当时那样儿,要有人和他说掘地三尺就能把你找出来,他能当场用手刨的把你挖出来。

  任开这回沉默了下才道:“这世上知道我在哪儿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姜月明白了,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只是她还有一点想问任开,“你这次为什么不告诉温冷?内鬼的事不是你们俩一起发现的吗?”

  任开有告诉姜月,唐泽明应该是被谋杀的,但没有详说温冷的事,现下显然不是什么详说的好时机,他只简单道:“我带走卢志强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局里既然有内鬼,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姜月在电话那头表示赞同,继续道:“温冷既然都把我叫去了,我顶多只能把时间拖到明天一早,不然指纹出来,他该觉得我也不对劲了。”

  “明天一早……这点时间也够了,主要是为了放置追踪器。今晚不过是装装样子,又不是真准备严刑拷打卢志强。”任开自嘲地笑了笑,”被他说中了,身为条子我真没办法亲手宰了他。”

  电话那头静默下来,姜月道:“任开,你知道我答应你这个计划的前提,是对你的信任,相信你即便单独面对卢志强也不会失控。”

  任开笑了两声:“头儿,我有时自个都不相信我自个儿,我只是不想让唐泽明失望。”

  他沉默了下,才道:“辞职信,警官证,枪械,一应东西我都留在家里了,明天计划曝光你们就能发现。最终行动不论成败,我现在都是严重违纪,不能连累警队。”

  “任开……”虽然这些姜月都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忍不住难过,惋惜,“为这种人牺牲前途,万一后续行动失败,我都保不下你,那就不是丢饭碗,是要上法庭的,你这样赌上所有值得吗?”

  “姜队,有你在,我在,整个重案大队在,行动会成功。”任开沉声道。

  “卢志强如果今晚不是在我这儿,而是进了警局,只会发生三种情况,一是让内鬼知道了,很可能线索没问出来,人就已经被搞死了。

  “二是卢志强咬死不开口,咱们能在审讯室使出来的招,对卢志强来说都是消遣,别说关他十天半个月,关他半年他都能当度假,不上刑讯,卢志强一个字都不会吐给你。警方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时间,毒气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三是,作为一个警察,看着杀害自己搭档的人,看着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就因为手里有护身符,人都进来了还能大摇大摆再出去。我做不到。”

  任开说的,也都是姜月担心和无法容忍的,所以她才会同意他的计划,她只是舍不得任开。

  “计划要是顺利,最终后续行动成功,就可以一举三得,揪出内鬼,找到毒气罐,卢志强和大成哥一个都逃不掉。我这当口要是认怂不干,才是真比坐牢还后悔。”

  姜月长叹口气,隔了片刻才道:“我代表本次行动的全体人员,不会辜负你的信任,任开,你放手干。我刚检查过,无人机已经带着备用追踪器,几分钟后就会降落在你说的地点。”

  任开应声,电话挂断前他郑重道:“头儿,谢谢。”

  姜月回他:“你都叫我头儿了,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给你们拿来当挡箭牌,给你们兜底的,哪儿有撑不了的头儿还叫头儿的?不用说那些。”

  任开都能想见她说最后那句时不耐烦挥手的样子。

  他笑了笑,挂断电话,直奔指定的地点,很快在离木屋不远处拿到了备用追踪器。

  这是警方常用的办法,对于重要的饵,只放一个追踪器是不够的,何况任开手头只有一个常规的,太容易被清理掉,姜月给他送来了能搞到的最好的。

  等到回到木屋内,任开查看了下卢志强的伤势,很好,伤口显然能消耗掉不少敌人的力气,但还不至于要他的命。

  卢志强的脸色不太好,任开又问了一遍问题,卢志强依然答非所问,还不放弃借唐泽明给任开扎刺。

  借着再次处理伤口的机会,任开直接下狠手,卢志强没撑多久就疼晕了过去。任开噙着笑在他身上安放妥当了备用追踪器,再重新弄醒了他。

  任开这才拖了把餐椅靠到墙边,他将脚搁上桌,一副准备休息的模样。

  卢志强在黑暗中看着任开,他似乎睡着了,但卢志强清楚得很,无论是他还是任开,他们这样的人,即便是睡着了,屋里真有什么动静,顿时就能清醒过来。

  只要任开还在这屋内,卢志强就不敢真搞什么动作,从现在到天亮,也就两三个小时了,他流了不少血,面上的虚弱也不全是装的,不如也趁机养精蓄锐会儿,黎明前再找机会逃跑。

  任开闭着眼,大致能猜着卢志强的想法。

  对于卢志强暗暗扯松了几根手部的捆绑,又伪装回去,任开只作不知。还有卢志强拖着椅子来回移动过位置,任开也心中有数,之前,刀还是他故意留在桌上的呢。等到天亮时,他会再寻个机会让他真跑。

  但在这之前,如果卢志强不老实,任开很乐意让他再休克一回。

  木屋里的两人不知睡了多久,屋外隐隐传来不寻常的动静。

  任开瞬间睁眼,拔枪出去。

  卢志强紧闭双目,一副还睡得死沉的模样。

  屋外,山里不知何时已下起雨来,细密的雨丝中,一道身影从屋后的栈道上越走越近,直到靠近木屋角灯晕照的区域才停了步。

  明暗交界处,温冷抬头看向任开,那目光有种笃定和释然,似乎天涯海角,隔了生死,他一个人背负,走过,却在见到任开时,所有的艰辛都隐去了,天地间,他眼中只有他,连嘴角都带出个极浅的弧度。

  是劫后余生的重逢,那人还在光影阑珊处。

  任开有片刻的恍惚,很快清醒,问话脱口而出:“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温冷没有回答,他看了看任开手中已放低的枪,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木屋处,“卢志强还在里面?你要做什么?”

  “你倒是知道是他要杀你。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啊。”任开扯了扯嘴角,挡在栈道分岔向木屋的路口,“卢志强落在我手里不好吗?省得你动手。”

  “任开,”温冷又前进了两步,“把人交给我,就像你说的,要动手也是我来。”

  “不可能。”任开收起枪,没动一步。

  现在他们俩都站在了角灯画出的半弧内,密雨被光线照出无数针影,落到两人肩头。

  “我在来的路上想了不少。”温冷静静道,“你可能冲动,可能发疯,在唐泽明去世后,你几乎每一天都活在崩溃的边缘。”

  他想起任开曾经有整整一年需要睡前退尽子弹才行。

  “别人不知道你能为他做到什么程度,我了解。所以我开始真的担心你抓着卢志强,会做出令你自己后悔的事。但正因为我了解你能为唐泽明做到别人无法想象的程度,我知道你在乎他甚至超过在乎你自己……

  “说出来好像毫无逻辑,但你确实有多想要卢志强死,就有多不能让他真死在你手里,理由和你当初阻止自己做傻事时的原因一样,因为你不能让唐泽明看轻你,不能让他对你失望,哪怕你自己无比想做这事。

  “于是我意识到,你带走卢志强并不是真要杀他,甚至不会严刑拷问他,你只是不想让他逍遥法外。卢志强手里有大成哥和毒气罐的下落,他可以拿这些换不痛不痒的几年牢,你想要线索,也想要他被绳之于法。还有局里内鬼的问题,可能还有时间的问题,越是没有时间,警方越会倾向靠利诱合作而不是靠审讯,来快速达到目的。

  “所以我猜,你带走卢志强只是为了下一个套,你最终会放了他,让他将你引向大成哥和毒气罐。”

  任开不发一言看着温冷,雨中,温冷的身姿削瘦挺拔,就和这满谷的杉木一样,沉默,却蕴含着历尽时间的力量。

  这人还要带给他多少惊讶,他到底有没有看清过这个坐在他搭档位置上的人。

  就这样放任自己信任一个不了解的人,对一个满是谜团的人动了心,他任开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

  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闪着雨夜里唯一的星光。

  “任开,你会牺牲掉你的所有,你这辈子唯一的梦想就是当个好刑警,你贸然一个人行动,无论后续成功与否,严重违纪都要你一个人来承担。”

  温冷不再看他,“你这么在乎唐泽明,你想过你这么做,他会有多难过吗?可能永远没法原谅你。”

  “你他妈还敢代唐泽明说话?!”任开终于爆发了出来,新仇旧恨刹时翻滚上来,“你想说唐泽明是不是,好啊!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你那儿,会碰上卢志强?因为我昨天去见过高健了。

  “唐泽明的死你根本一开始就知道,你处心积虑调来队上,你一次次把我骗得团团转,把我骗得……我承认你把我摸得门清,简直比我妈还知道我是谁,看着Z市重案大队的副队成了你掌心的玩物,这感觉好到爆是不是?

  温冷闭了闭眼,他没想到事情的再次败露会是在这个时候,任开会在现在来和他算账。

  雨势不知何时变得浩大。

  任开还在质问:“好啊,你来之前什么都猜到了,什么都猜准了,那你还上来这干什么?”

  “我来带走卢志强。”面对盛怒之下用眼神就能撕碎自己的任开,温冷艰难地往前行了两步,站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任开,把卢志强交给我,你走,你要做什么,我来替你做。”

  任开再次呆在当地,他用了几秒才确定温冷的意思,他风雨兼程赶来,只是为了要代他受过。

  温冷还在努力打消他的疑虑:“除了姜队,还没有人知道,我有把握说服她。卢志强交给我,你怎么进的还怎么出去。”

  因为太过震惊,任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温冷的行为,他们认识才多久,他就愿意拿自己的前程换他的,可他又瞒了他那么多事,一再欺骗,这两者本不可能并存,让任开在认知上形成了混乱。

  他努力理清这状况,“你说你要带走卢志强?还有,你是怎么会知道这地方的?这地方只有我和唐泽明……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会,局里的耗子是你吧?”任开猛地加快语速,“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唐泽明的死因,你调到队上的同时案子就来了,你玩得一把好人心,全队都被你玩得团团转。”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你是不是在缉私的时候就已经是卧底了,你和奈丹的关系,你是不是像玩我一样,玩弄了唐泽明,所以他会什么事都对你说。你骗取他的信任,就像骗取我的,”他有些艰难地往下道,“你让你们的关系亲密到他会送你打火机,给你说我和他之间的事。你……”

  温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怕他再不打断,任开能说出后悔一辈子的话,“任开!卢志强是来杀我的,地下停车库的爆炸是冲着我来的,云梦岛的生死我们一起经历过,还有刚查案不久,我差点被冻死在冰库里。”

  任开的理智回归,像蔫下来的河豚,“是我气昏头了。”

  温冷看向他,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任开,把人交给我,我就什么都告诉你。你难道不想听我解释吗?”

  “这是你早该坦白的。你给我立马回去,等我解决了卢志强,到时才会考虑给你个坦白的机会。”

  谈判破裂。

  温冷直接行动,朝木屋强攻,两个人头一次,正式交上了手。

  没有多久,温冷就落了下风,任开手上不停,嘴里说着冰冷的事实:“你只有枪法比我好,一开始你放弃了用枪,结局就注定了。”

  温冷笑了笑,“我的枪口永远不会朝向你。”

  至于如何拿下任开,他有他想不到的办法。

  温冷正感到时机要出现,木屋内发出连串响动。

  两人顿时停手,直接分开,任开冲进屋内,温冷绕过木屋往山道追去。

  几分钟后,温冷追落到半山腰,他对这片地形还有记忆,拐了个弯准备包抄,跑了几十米,果然在前方听见响声渐近,此时,天边露出隐隐微光,连人影晃动都能看清些了。

  “警察,别动!”温冷举枪。

  卢志强却丝毫没有停下步伐,他甚至还在一个劲往前冲,情急之下,温冷只能开枪,树影太密,卢志强发出一声闷哼,身影虽有停顿,却很快又飞跑起来。

  温冷紧追不舍,前方却豁然开朗,温冷眼见着卢志强从崖边跳入山涧,夜雨已下了大半宿,整个谷地水位普遍升高,水流湍急,瞬间就将卢志强卷没了影。

  任开听到枪声,有了明确的方位指引,他飞扑向目的地。

  温冷已经甩去枪械和外衣,他刚要往山涧内跳。

  任开冲出来一把抱住了他。

  “你不要命啦?”他在雨中朝他大吼。

  温冷还在挣扎,“线索!还有你!人跑了,你怎么交代?”

  任开再次愣住,一晚上他为的全是他,温冷挣扎得太厉害,他只能将人压倒在地。任开嘴上虽然说不出话来,手上却越箍越紧,直到温冷渐渐放弃。

  任开回过神来,这才问道:“你射中他了?”。

  温冷疲惫地点点头,“水流太急,又下着雨,卢志强可能很难活下来。”

  “别小看丛林里混大的人。”任开拉起温冷。

  “追踪器会不会被水冲掉?”温冷接着就想到这个。

  任开刚想说姜月给了备用的,那个质量不错。想起温冷还不知道他和头儿是串通好了的,想到温冷瞒了他那么多,任开不再透露一个字,“希望没吧。”

  两人回头去收拾木屋,再分别离开。任开是潜入的,自然不动声色继续潜出,就像从没出现过他这个人。温冷是走正道来的,他光明正大地骑回Z市。

  到了太阳升起,准点上班的时间,两人已经在大办公室内头对头坐好,同事们熙熙攘攘进来,早饭香充满整个室内。

  除了卢志强的指纹,入室案比对不出任何陌生人的指纹,在姜月的掩护下,案子暂时搁置。

  这一夜,像雨落在地上,日出后了无痕迹。

  但夜中显现的秘密,再不可能随意翻过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