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过得浑浑噩噩。

  太阳还没升起,任开已经驾车停到了温冷所在的楼栋前。

  四下里幽暗,宁静,任开在车里坐到路灯熄灭,天光大亮,这才动身上楼,敲开了温冷的门。

  “出事了?”温冷皱着眉,头发有些凌乱。

  夏日天亮得早,客厅的时钟才指到六点。

  任开很想回答是,出大事了,面上却只是不动声色道:“没,我顺路过来看看你退烧了没?”

  没出事就好,案子追得太紧,温冷整个人都是绷着的,他缓了神情,让开道,转身进了卫生间。

  任开扫了眼客厅,破碎的器具,摔坏的桌椅还没来得及全清理出去,无处安放的杂物更是堆在角落,才过去一天,屋子的主人显然还没空去管这些杂事。

  何况温冷还发着烧。

  任开匆匆看过,记下自个儿造成的损失,闪身进了卧室。

  正中的大床上,软绵的枕头陷落了大半,薄被随意地半掀在旁,白色的床单上有几道微皱的纹理,到处是私密的睡梦痕迹。

  任开迫使自己忽略眼前一切带来的遐想,趁着温冷在浴室洗漱,他迅速拿出一次性塑封袋,从枕头铺盖里捡出符合条件的头发。

  DNA检测需要带有发囊,时效越短越好。

  站起身,任开意识到温冷睡觉的位置偏左。

  和唐泽明一样。

  他抛开脑子里的念头回到客厅。

  等到温冷从浴室出来,任开已经往外搬了几次破损的家具,下楼时只要再带上最后一波就行。

  温冷勾起了唇角,示意自己都准备好了。

  任开自然道:“我用下洗手间。”

  他关上门,迅速从梳子上采集到了足够多的样本,整理塑封袋时瞧了眼洗手台旁搁着的水银温度计,温冷还是有一两分低烧。

  出来时,任开道:“我送你去局里。”

  发烧的人还骑什么车,退了烧都得乖乖坐两天车。

  温冷看向任开,没提任何异议。

  他能察觉到任开有那么点不对劲,但过去一天一夜发生的事全是让人头疼的,从案子到私事,至少任开现在不准备审他,这就很可以了。

  临出门时,温冷在门廊处忙着穿鞋,任开望了眼鞋柜上随意散落的几只打火机,那只黄铜的不在其中。

  温冷套着鞋,头也没抬,“在卧室的抽屉里。”

  任开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奈,勾了下嘴角,跟着温冷出门。

  站在走廊上,温冷反身朝门楣上看去,“门框顶上,靠右后侧有道水泥裂缝,里面有钥匙。”

  经过前晚的事,这次温冷把屋里所有关于唐泽明的痕迹都彻底清理干净了,除了那只打火机。

  任开跟着望了眼,门框形成了视线死角,要摸过才知道。

  对于递到手的信任,任开的回应是从温冷那儿接过更多的垃圾,两人下楼。

  破烂家具属于建筑垃圾,小区有指定堆放地点,任开绕去了小区另一侧。

  七点不到两人就到了局里,几周来,任开每天的头等大事,是参加联合作战中心各队负责人的碰头会,今天的讨论重点在仓库发现的那些证据分析上,人力,资源,各队分派的任务等等。

  开完会,任开回进大办公室,人还没落到办公椅上。

  内部调查科和纪律组浩浩荡荡杀了进来,两男一女挂着通行证,直行到屋子中央,目光扫过,看着任开道:“哪位是重案大队副队长任开?”

  “我是。”

  “他是。”

  姜月和任开同时出声,姜月沉着脸走进大办公室。“我是刑侦各队负责人,代理副局长姜月。任开有什么问题。”

  “有人匿名举报他多次违反警队纪律,具体问题要调查了才能清楚。这是文件,请过目。”调查组为首的中年男督察将一沓文件递给了姜月。

  姜月仔细看过,朝任开点了点,让他跟着出了办公室。

  初步调查问话直接就在同层小会议室进行,姜月看着任开进去,转头就回办公室打起了电话。

  等任开中午被放出来,温冷已经坐在姜月的办公室里等着他。

  案子,被举报,昨晚的荒谬结论,任开现在一团乱,他绷着脸看了眼温冷,几步外的人回望他的眼神,满是关切,信任,还有股熟悉的始终不急不躁的安抚气息。

  任开别开脸,转向姜月。

  姜月谨慎地将问来的消息告诉两人,“对方举报了不少,零零总总十来条,估计盯着任开不短时候了。

  “大部分是乱七八糟的小事,拿来充数的,好让问题看上去严重些。还有几条应该是诬告,这样核实就要花掉不少时间。只有一条,温冷公寓入室案那晚,全队找不到你,这个事情比较严重,最近大案在前,你无辜失踪,还被举报擅自出市。

  “案子只要一天不破,上面的压力就会越来越大,各队间的关系也会越来越紧张,有人顶不住了就要拿人垫背开刀,你这正好是送上去的料。”

  “举报这事应该是内鬼搞的。”温冷在旁,平静地下了结论。

  姜月表示赞同,任开点点头。

  叹了口气,姜月接着道:“明天起,内部正式立案后,你要两头跑了,去市里督察那边喝茶的时候,就靠你自己了。”

  任开沉默着点点头。

  温冷突然开口道:“我有个想法。”

  屋里的两人齐齐望向他。

  “与其疲于应付,不如主动停职接受调查。由姜队先来下命令。对方的目的不就是想通过内部调查,拖垮任开,干扰阻止我们的继续深入,就让他如愿以偿。”

  姜月听着听着,眼睛亮起来,“你是说,咱们把被动变主动,对方就有可能消停了?”

  温冷点头,“任开停职就等于被踢出了局,对方就不会再盯着调查组那头施压,任开应付内部调查就会轻松得多。之后,我们可以借此暗渡陈仓,任开停职在外,正好能避开内鬼的耳目。一旦有了线索,我们里外都有人,更方便行事。“

  至此,任开进门以来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他瞟了眼温冷,“听起来,我能补上几年的假了。”

  姜月很快拍板,“待会儿就交接下,趁机我也清静几天。”

  三人商量完,姜月进大办公室宣布她要严肃处理,让任开停职接受调查的时候,整个重案大队都闹起了情绪。查案的节骨眼上被人搞掉了队长,头儿还不愿扛事,这不明摆着不让人好好做事嘛。

  姜月黑锅背得稳稳的,悠然转身回她的办公室。

  任开亲自下场安抚,周鹏是队里资历最老的,他和张浩这对也够稳,暂代日常事务。温冷情况特殊,众人心照不宣,任开人虽不在,搭档就是传声筒,一对在明,一个在暗,能基本保证全队运作。

  事情都安排妥当,任开交证交枪,一身轻松地往外走。

  下楼到院里提车的时候,温冷避开众人,在侧门斜倚着等他。

  “什么事?”

  “卢志强那晚的事你准备怎么说?”

  任开抬了下眉,“实话实说,在家睡觉,手机落在沙发缝里,没开铃声,震动没听到。当晚我回去交辞职信和枪的时候没避人,离开的时候是潜出去的,没人知道。”

  温冷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晚我去过你家,没避探头,监控应该查得到。那晚午夜前后我和你一起呆了一两个小时,就这样。”说完他转身要走。

  任开呃了声,温冷停下脚步,回头。

  任开从今早看到温冷起就没正常过,他觉得自己疯了,不止有昨晚的妄想症,还有今早起来的精神分裂症。

  有个完好的他一清早接了拍档去局里上班,正常工作,面对上司,摆平同事。另一个他则潜伏在暗处,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大干他脑袋里的那些疯狂想法。

  他忍得辛苦,却还得让那个正常的任开再坚持会儿,“我和你在一起的事,不用对口供?”

  调查组除了找本人问话,当然也会问话所有相关人等,尤其是当晚既是当事人又是任开拍档的温冷。

  “我应该十一点左右到的你那儿,具体时间你记不清了,这很正常,你睡着了,我叫醒你和你说了入室案的事,说完我就走了。”

  任开看着温冷一路走回大楼的身影,直到人消失在楼道内。他返身去开车,坐上驾驶座的时候,伸手探向胸口悬着的双戒,摸索了几下。

  那个潜伏着的任开终于显现,彻底占据了他。

  任开转头先将车开到僻静地方,从后备箱里捞出一袋垃圾来,他藏下的温冷家的垃圾。

  翻检过后,任开在这袋垃圾里,发现了张破损半皱的快递签单。

  他对着那张签单端详了片刻,上面是温冷的名字,笔迹随意潦草。

  阳光下,“温”字的重心略高于“冷”字,两字的粘连是从“冷”字“令”的最后的折点反转上去连到“温”字的第一点,也就是说,签字人是先写“冷”字再写“温”字,与常人手序相反。

  正常的书写顺序是从左到右,但任开也见过一些反常情况,比如有些左撇子会将名字由最后一个字从右至左书写,这样写起来顺手,不会擦到前字,读起来的时候又是符合常人习惯的。

  通常这是儿时养成的习惯,孩子写得天然顺手,等父母发现的时候,因为只是简短的名字如此,并不影响正常的大段书写顺序,也就随意了。

  任开将那张签单挑出来,折叠放好。

  他将搜来的DNA送到一家私人机构检测,负责人是他同届的校友,也是警队出身。

  任开手里有唐泽明和温冷的DNA样本数据,他抹去姓名等信息,让对方结果出来,只要告诉他比对后和哪一份吻合。

  他又给一位业内权威的笔迹专家打了电话,对方和任开有过多次合作,还欠他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任开表明是自己的私事,要验一下笔迹,对方也不多问,只问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任开之前去缉私核查的时候,雷新明给了他不少文件副本,还搜罗了唐泽明余下的零碎物件一股脑给了他。

  当时雷新明怎么说来着?

  等你来这一趟等了有一年多了。

  那批文件里有不少手写资料,任开将温冷在缉私时手写的材料,填的表,加上他到重案大队后,填过的所有表格,写的笔记,还有唐泽明的笔迹材料都封装好。

  最后,他看着那张快递单,想了想,将上面的日期撕掉,只留下了签名部分,一并放入袋中,亲自送去了笔迹专家所在的城市。

  单程五六个小时,来回十多个小时的长途。

  路上任开看着副驾上的那堆表格,自嘲得笑出声。

  温冷三个月时填的搭档意向表上怎么写的——愿意服从任开的安排。

  愿意服从任开的安排,和唐泽明的一字不差。

  评语呢,他当时是怎么笑温冷太夸张的,“可能是前世修来的,最好的搭档。”

  任开呼出口气,差点在高速上开不下去,他拐进休息区,要了杯咖啡。

  如果这些全是巧合,全是他的猜测臆想,也已经阻止不了他了。

  任开能感到自己的状态越来越滑向唐泽明刚走的时候,他游离在两个世界里——五色吵杂,飞驰而过的表象现实和黑白幽谧,只有他和亡灵的虚妄深渊。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疯劲全是狠命拽着他下坠的,而这一次,随着调查,积聚的疯狂更像嗑药嗑过了头,对着某种叫唐泽明的瘾持久亢奋。

  从昨晚升起那个念头开始,任开就走上了不归路,他一边清醒地看着自己因这念头,精神滑向最危险的边缘,一边一意孤行,仍按着最疯的路线去查证那些线索。

  现在,只要让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从姜月到齐素素,甚至重案大队全队都会尽力来阻止他,不是因为任开的念头有多疯狂,而是他将它们当作事实去求证。

  他上一次的状态,所有人有目共睹,如果再来第二次,任开真的会疯。

  他自己清楚吗?

  比谁都清楚,但任开更清楚,当念头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他只有去查,去赌,让他放弃,不如直接叫他去死。

  查,他可能会疯,不查,他一定会疯。

  到了这一步,任开已经不需要向任何人求证,谁来告诉他真相都是不可确信的,到了这个点上,任开不信任何人,他只信亲手调查出的真相。

  现在,在一连串的侦查,搜证,布局后,还剩下两件可能的证物没有调查——温冷的夜路德和那只黄铜打火机。任开需要对它们有合理解释。

  也许要感谢内鬼让他被迫停职,让他能挤出些时间查证。

  任开的精神处在疯狂的边缘,头脑却是极度冷静的,可以让他极尽可能地使出所有手段。

  他从夜开到明,天亮后准点踏入督察大楼报道。调查间歇,任开一脸无所谓地嗑睡在审讯室里,茶来了喝,咖啡来了照饮,等到烟瘾犯了只能被对方拿捏住,接着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对熬,拿着纸杯里的液体一杯杯对付。

  翻来覆去交代各种问题,被内部审查,被当敌人对待,任开还熬得住,和预计的一样,已经废掉了人,对方没必要再在背后施压。任开至少还没被留过夜,每天还能被放回去透几小时的气。

  就这样熬了三天,第四天凌晨,任开疲惫地从大楼里出来,走进停车场,温冷倚着夜路德等在BJ40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