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齐素素的电话,温冷起身转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他走近窗前望了望屋外的星空流云,并不急着去睡。

  十分钟过去了,温冷还是没等到任开的电话。

  他神情转为沉肃,迅速换了身衣服,夜路德很快飞驰在夜色中。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的间歇,温冷拨过任开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你在哪儿?”温冷语气不佳,直接了当。

  夜中太静,电话那头都能听见呼吸声,任开等了两秒才开口:“在路上。”并没有说在去哪儿的路上。

  他不说,温冷也清楚任开为什么急着深夜就行动,他们得抢时间。

  天一亮,齐素素交了报告后,霍竟成和觉空有血缘关系的事就会被局里的耗子知道,到时万一打草惊蛇,觉空当年能为了逃避法律制裁逃入灵梵寺,就能再为了逃避制裁逃出灵梵寺去。

  卢志强和柯成逃脱后,觉空成了他们唯一的线索,值得冒次险,闯下灵梵寺,先斩后奏。

  “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在柯成案破获前,会合作无间。”正因为知道任开要去做什么,对于他撇下自己,温冷语气里满是寒意。

  任开在电话那头再度沉默,几秒后才放弃道:“没通知你,不是因为信任的问题。”

  温冷听着解释,午夜,黑色公路上的白线正无限地在他眼前延伸,飞驶带来的风呼啸着,却别有种怪异的宁静。

  任开说不是因为信任,那么,他单独行动的理由只剩一个。

  在怪异的宁静中,温冷听得见自己的每一下心跳。

  任开想单独行动,既然不是因为不信任温冷,那么就只能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他和他一起担责。觉空是灵梵寺的住持方丈,不是什么小庙的和尚,即使证据充分拘捕他都要费老鼻子劲,拉扯许久。任开今晚擅自行动,要是没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能直接断了他的警队生涯。

  “到地方见。别想着独自行动,分头行动搞砸了我不负责。”温冷既然已经确定任开的想法,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威胁他。温冷没再给任开开口的机会,直接摁掉了蓝牙耳机。

  夜路德继续向着灵梵寺的方向奔驰。

  温冷用最快速度赶到山门处,月光从密林间透出,巨大的老榕树下,任开抽着烟正靠在车门上。

  温冷松了口气,这家伙到底还在等他。

  他走近任开,从他抽烟的节律看出他行动前的紧张,温冷了解他对唯一线索的看重,想了想道:“据说当年梵祖闭关最难的就是战胜心魔,咱们拜访方丈,正是为了帮助他回顾往日心魔,更好地精进修为。”

  任开掐了烟笑起来,这理由可以。

  他转向眼前人,月色下带着少年气的男人脸上一片宁静,他看不出温冷的心思,猜不准温冷是不是因为看出他紧张而说的俏皮话。

  好像多年前唐泽明在行动前,会给他递口香糖,和他调侃“也许绑匪闻到薄荷味,会清醒点?”

  该死的,他和温冷之间出问题后,他又开始频繁想起唐泽明了。

  两个人很快来到院墙边,翻进寺前,任开还是忍不住道:“到时我进去会会觉空,你在外面放风就行。”

  听到任开的话,温冷轻笑起来,也许因为差点就让任开独自行动了,他终于没忍住,低声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不是他,是吧?”

  任开被刺得呼吸一窒,他边翻墙边咬牙回:“我……特高兴你不是他。”

  两人熟门熟路摸到觉空闭关所在的禅院,因为需要按律修行,禅院入夜后没有灯火,四周静谧无声。

  行动前,任开还想再和温冷说什么,温冷望着任开身后,突然脸色一变,将他迅速拽入转角墙侧。

  任开紧贴墙面趴好,片刻后,一个人影从院落侧门偷偷溜出来,走进寺内,消失在殿宇间。

  任开朝温冷看去,温冷对他点点头,彼此确定那个人影就是方丈觉空。

  两人不再迟疑,迅速跟了上去。

  深夜的古刹,觉空就像幽灵一般,僧衣托着他飘忽的身影,几次差点将温冷和任开甩开,直到他来到后山的塔林,两三个折转后,彻底消失了身形。

  四下里塔影潼潼,重重叠叠,塔林周围的经幡发出猎猎呼响。

  任开向温冷示意,两人向着觉空消失的方向慢慢靠近,包围。

  薄云于天上掠过,明月射出冷辉,身在塔林内,眼前所见皆被披上银纱,夜辉照耀石塔、佛龛,相轮,宝珠,令人如坠梦中。

  温冷不知任开的感受,他莫名升腾起灵魂出窍的恍惚,迷蒙,有刹那分不清现实梦境。

  就在这时,塔林中响起了一声佛号,随后有人出声道:“夜有明月,是为明?是为暗?”

  听见人声的同时,任开和温冷双双转身,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寻去。

  然而锁定方位后,四周都是塔身,只不见人影。

  温冷心下思索,回声道:“若从明来。暗即随灭。应非见暗。若从暗来。明即随灭。应无见明。”

  这是楞严经中所讲,意思是明暗是共生,是相对的,温冷以此回答夜和明月既不属于明,也不属于暗,两者本就不从明暗来。

  他答话是为了引出觉空,好让他再出声,这塔林太大,布局又不同寻常,要找到觉空需要更多时间。

  任开转头,恰和温冷扫来的目光相接。

  抓捕的当口,温冷像彻底换了个人,任开眼见他利落侧身,左手后移摸枪,神情肃杀,浑身紧绷的线条,一触即发的削瘦身形,宛如敏捷的猎豹……

  人在高度紧张时,感官皆被放大,眼前人一系列的动作引发了任开心底最深的念头,跳出的回忆太纷乱,任开没注意脚下,差点踉跄。温冷敏锐查觉到他的异样,朝任开望来。

  任开清醒,抛开念头,干脆利落地拔枪,他煞气上身,行动间恢复了狼般本色。

  至此,两人皆微侧过身,双手持枪,枪口朝下,一连串标准动作后,并驾齐驱缓缓搜索开去。

  行进中,月色被浮云遮过,黑暗深处,再次响起觉空的声音,“师云,道无明暗。”

  这是对温冷回答的赞赏,直接与他论道了。

  温冷接到任开的目光,微抬下巴指向不远处,觉空这次声音的响起,已经完全换了个方向。

  觉空的移动全无规律,温冷不再紧追,只由任开跟去,他站在原地道:“灵梵寺建寺在隋唐,塔林内皆是历代圣僧的舍利、遗骸。”

  风恰在此时呜咽吹过,因石塔宛转,如歌似泣,温冷在风中继续道:“于此,可闻千年梵歌回荡、问心。觉空法师,既然肯在塔林出声,为何不干脆现身说法教导我等。”

  这“现身说法”算得上一语双关,回归本意,觉空朗声大笑起来,“好。”

  “好”字道完,身披袈裟的觉空仿佛凭空出现,显出身影,又转到了新的方位。

  现在,他与温冷,任开三人,几乎成三角对称站立。

  任开没有心思和觉空绕圈子,直接道:“警方已经知道你和霍竟成有血缘关系,另外有两起谋杀案都和灵梵寺有关,一起是寺里收容的罗国女性被杀害,一起是为寺里运货的司机涉嫌袭警后自杀。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觉空听任开说完,躬身合十喊了一声梵号,“善恶到头皆是空。”便垂头不语了。

  温冷皱了皱眉,俗语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又说“万事皆空”,觉空却将两句嫁接在了一起,他的意思是一切皆空,即根本上觉得任开说的这些善恶生死都无所谓。怪不得觉中法师会说他世俗谛上有偏颇。

  发现觉空有不认罪的倾向,温冷朝任开摇了摇头,让他做好对方拒捕的准备,口中回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这是梵教经典的原句,所有犯下的因,都必有其果,绝无逃脱的可能。

  觉空闻言,抬头看了眼温冷,忽然行礼一笑,任开见他露笑,直觉不妙。果然觉空身形顿时动了,他和温冷同时扑去,眼见觉空的身影要消失,任开情急开枪留人,却只打中了石塔,火星溅出。

  两人用最快速度冲到觉空消失的地方,一座供奉的佛像有被挪动的迹象。

  温冷摸向佛头,佛像身后的莲台现出一条地道。

  任开二话不说,直接跃了下去。

  地道狭长,看得出修造年代久远,应是古时寺庙众人为躲避战祸修建。

  弯腰行进了几百米后,两人从地道中钻出。显现在温冷和任开面前的,是后山连绵的密林,林中显出两条岔路,一条通往东麓的藏经阁,另一条则通往西麓的寺中最高点七层浮屠。

  两条小路蜿蜒隐没,消失在黑暗树影中,远眺,看不见任何动静。

  任开转向温冷,“你选哪条?”

  “浮屠塔。”温冷朝西麓的最高处望去。

  “理由呢?”

  “没有理由,今晚的月亮不错,现在快要西沉了。”

  任开盯着温冷,最终放弃在那张被月光映照的完美脸庞上找出破绽。

  他想了想,自己是相信温冷的判断的,问题是温冷有没有在误导他。

  任开最开始想选温冷选的路,但如果温冷猜到他会选他选的,那么就应该选温冷没选的。

  “好,我去藏经阁。”任开判断温冷是等着他选浮屠塔,故意那么说,所以他绕了一个弯。

  温冷听完任开的选择后停顿了半秒,这反应落到任开眼中,他勾了勾嘴角,迅速朝藏经阁追捕过去。

  温冷望了眼他的背影,亦飞快朝浮屠塔奔去。

  当任开跑遍藏书阁上下三层都不见人影时,他扶着栏杆边喘气边心里咒了句,颇有些不甘心。月影西斜,他抬头朝西面望了望,最终认命地掉头往回跑。

  折返回密林的时候,任开不再需要分神留意可能出现的人影,他回想今晚的行动,发现觉空很有问题。

  觉空提前从闭关的屋子出来,后来又在塔林里主动现身,显然他是料到他们要来的,那他为什么不选择直接逃跑呢?

  更奇怪的是,他将他们一路引到了塔林,再现身说法,最后却又逃了。

  开始是引开他们,接着和他们废话,再到处捉迷藏……

  不好。

  任开意识到他们最初追着觉空出来的时候,忽略了一个巨大的盲点。

  任开此时已回到原本的岔路口,他没有转身往西去追温冷,而是飞奔回了觉空闭关的禅院。

  禅院内外漆黑,万籁俱寂。

  任开举枪就冲了进去,里头早已人去楼空,一整套茶具还留在桌上,壶中水尚有余温,只盘盏上消失了两个茶杯。

  这下任开是真骂出了声。

  柯成大概率刚刚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溜了,这家伙胆子大到直接藏进了Z市最热闹的大寺里,还真是符合他一贯高调挑衅的作风。

  任开只能掉头再去找温冷,现在只剩觉空了,而且他和柯成的关系还不简单,这回说什么都不能让人跑了。

  半路上,任开呼叫温冷,却没有得到应答,他猜想很可能是温冷已经追上了觉空,他得抓紧了。这庙里前山后山的,看山跑死马,这一晚上楞是把任开一周的训练量都提前跑完了。

  当温冷追进浮屠塔的时候,他甚至比任开更早一步意识到了觉空有问题,但他没选择往禅院跑,因为觉空已经跑进了浮屠塔里。

  此刻,黑暗静谧的高塔内,狭窄的木制楼梯上传来再清晰不过的吱吱呀呀声。

  温冷确信任开在藏经阁扑空后,很快会意识到觉空故意引开他们的把戏,还能不能追回跑了的人,就看任开的运气了。

  在岔路口选道的时候,温冷猜到了任开会认为自己在误导他,所以他转回了原点。他选浮屠塔的理由其实很简单,藏经阁又阔又大,只有三层,如果敌人在里面埋伏,即便搞点什么,脱身也容易,而浮屠塔高七层,又窄又险,毫无回转余地,他不会把任开独自留在这种地方。

  温冷已经登上了塔内的窄梯,脚下湿滑,他蹲身用手摸了一下,指尖凑近鼻子闻了闻——是油。

  温冷嘴角上勾,扯了个笑。关于任开和危险他都料对了。

  现在,木塔的窄梯上淋满了油,比他设想的更凶险了百倍。

  温冷停下脚步,再次检查了佩枪,以免擦枪走火。

  他抬头朝塔顶喊话:“觉空法师,上面无路可走,不如下来,你我聊聊,总能找出办法。若要论道,我也能陪法师。”

  高空传来觉空的笑声,“往上天堂无路,往下地狱百万障门皆开,难道贫僧倒要往下去吗?”

  温冷攀梯的声音始终不断往上传去,觉空叹气道:“施主明知有险,何必硬闯呢?不如就此止步。”

  “我若不上去,法师肯下来说清一切,告诉我今晚是为谁打的掩护,那人现在又在哪儿吗?”温冷不急不缓反问。

  “难道施主听到了,看到了,就是真相了吗?”觉空在意指温冷可能永远不会获得真相。

  温冷无奈道:“听闻和眼见可能都不是真相,但真相肯定不惧听闻和眼见,哪怕梵祖讲经也还会通过听闻和眼见来说法。”

  听到和看到即便不实,也还是基础,也还有很多方法获得真相。

  觉空突然大喝:“施主,贫僧是即将坐化之人,地狱无门你也要闯吗?!”

  温冷脚下不停,他摸了摸指尖残留的滑腻,心下叹息,坐化,是带着所有秘密一起自焚的那种吗?

  他加速登塔,并朗声道:“我不入地狱,谁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