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温冷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只见高塔之上,觉空手持火烛,香油一路滴淋,画地为牢将他圈入其内。

  油迹如水,泛着些许烛火微光,勾勒的圆形内,觉空盘膝而坐,仅穿着单薄的僧衣,目光寂寥,视所见为无物。

  在他身后的角落里,袈裟,僧鞋,念珠,还有些世俗之物手机、钥匙等一一折叠、摆放整齐。

  温冷停在了楼梯口,没有再靠近,他盯着觉空手中的火烛,保持着适当距离,以免刺激对方做出过激行为。

  形势紧迫,温冷决定先稳住觉空,拖延一阵再谈其他。

  他缓缓开口:“几天前,我见过觉中法师。”

  温冷边说边观察对面,只见觉空微抬起头,望向自己。温冷顿时心落了一半,只要方丈还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就好。

  “这些年过去,想必师兄对我成见更深了。”觉空话语中夹着叹息。

  温冷摇头,“觉中法师说方丈聪明绝顶,悟性又高,且向道之心坚韧,比一众师兄弟都强,他很能理解当年师父对你的偏爱。”

  觉空的脸上神色变换,温冷能清晰感到他惊讶的反应中夹杂着许多复杂情绪,这就好,他需要觉空将注意力完全从火烛上移开。

  “没想到师兄对我会有如此评价。”觉空顿了顿才道:“他既说了这些,当年又何必与我争抢衣钵,堂堂梵门高僧又何至今日落魄至此。”

  “因他觉得你在世俗谛上的修行有偏颇。”温冷平静地转述觉中法师的话,“他从没有反对师父领你进梵门,但他不认为你适合当灵梵寺的方丈。”

  觉空听着听着忽然激动起来,“灵梵寺在我手里才从一个普通寺庙发展到今日全国数得上号的大寺,若他觉中来做这方丈,今日灵梵寺不会与师父在时有什么不同!”

  温冷眼见他身体前倾,呼吸起伏,显然是忍不住争辩了两句。

  温冷点头安抚觉空,同时环顾四周,“方丈,你选择了浮屠塔而不是藏经阁,是舍不得寺里那些典籍吧?当年前任方丈将衣钵传于你,看起来没有看错人?”

  觉空微微一笑,“觉中师兄就从来不信师父会将衣钵传于我。”

  烛火摇曳,将深夜的塔顶映照得幽暗深秘。

  温冷轻问:“那么事实呢?”

  空气凝结了两秒。

  “他怀疑得对。”觉空抬眉望了眼温冷。

  让觉空感到意外,温冷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话。

  觉空很快陷入回忆中,“师兄足够了解师父,知道师父再喜爱我,也不会短短几年就将衣钵交到我手里。但那天晚上的事是个意外。”

  温冷没有出声,调整了整个身体姿态做着最好的倾听者,火烛明灭闪烁,他耐心等着觉空把事实说出来。

  觉空沉默许久,再开口时,还是没打算说出当晚的情形,他似乎已经独自回忆了一遍,却只选择说出部分事实和结果。

  “是一场纯粹的意外,是无常,只能说是世事无常。那晚……师父指着衣钵,让我护好衣钵,还留下一段法华经的释论给我,说弟子里谁能参透这段释论,谁就能找到他的遗言,成为衣钵传人。师父还特别对我说,如果我能参透,他会非常高兴。”

  “那么,问题是出在那段释论上?”温冷敏锐地在觉空的话中捕捉到语焉不详的地方。

  觉空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温冷心下了然,循循再问:“方丈还记得那段释论说了什么?”

  “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心能地狱,心能天堂,心能凡夫,心能贤圣。”

  温冷有些意外,这段话并不涉及什么深奥的义理,甚至不及温冷和觉空刚在塔林里的对答,以觉空在梵法上的修为,为什么反而会参不透呢。

  觉空皱眉道:“贫僧只是还没有参透,不想让师父失望,所以暂时没有把师父留下的话告诉师兄们。贫僧只想再多一点时间,等贫僧参透了就好,这样贫僧就不是暂代衣钵,而是真正的衣钵传人了。”

  因为没有参透释论,所以一直没能找到师父的遗言,觉空无法名正言顺继承衣钵,又不甘心交出,只能选择隐瞒了。

  温冷面上看不出表情,“方丈今时今日参透了吗?”

  觉空停顿了下,垂头道:“没有,还没有时机。”

  温冷点点头,“那,方丈就甘心这么坐化了吗?”

  觉空苦笑,望向手中火烛,“贫僧的因果今日已到尽头,只有等下一世再求精进,再修正果了。”

  温冷亦紧盯上那火烛,“这因果是和方丈今日要保的人有关吗?”

  “是也不是。”觉空再度望向温冷,“和两位今天的到来可能更有些因果。”

  温冷觉得觉空话中有话,不吝啬表现出浓厚兴趣,“哦,可否请方丈法师明示?”

  觉空将火烛举到身前,烛焰似要随时滴下,温冷不得不高度紧张应对。

  火光聚集照亮了觉空的面容,他幽幽道:“贫僧,出家前俗名柯成。”

  温冷怔住,瞳孔微放,双眼一眨不眨望着觉空,太多信息刹时涌入脑中,他努力在震惊中维持清醒,光凭觉空今时的样貌和身形,温冷完全认不出他。

  他看不到觉空脸上有丝毫作假的神态,而自己作为审讯老手,最熟悉嫌疑人全盘托出后的如释重负和随即而来的疲惫、迷茫。

  眼前的觉空,脸上这些表情一一呈现,绝对真实,温冷不得不强迫自己先接受这事实假设,再想其他。

  如果觉空就是柯成,那……抛开杂念,温冷意识到,首先是毒气罐的下落——

  他瞬间动了,扑向觉空。

  觉空似早有准备,当即将移到身前的烛火高举过头顶,“施主止步!”

  温冷只能勉强停住身形,“如果你是柯成,毒气罐在哪儿?!”

  “我不知道。”觉空漠然道,“什么毒气罐……”

  温冷紧皱起眉头,语声严厉冰冷,“你到底是不是柯成?怎么会不知道?!”

  “贫僧敢以梵祖之名起誓,贫僧就是柯成!”

  “你——”温冷试图转移觉空视线,好阻止他自焚。他最要紧的是抓住眼前人将他带到警局审问,而不是在这儿浪费时间,徒劳求证。

  他必须要知道毒气罐的下落。

  温冷再次扑出时,觉空也动了,他手中长明灯盏倾斜,香油顷刻泼落,觉空连同整身衣物即刻着火。

  温冷飞快跳开抓过一侧的帷幔,想要包覆瞬起的火焰,可惜觉空周身都是火油,势起太快,根本无法扑灭。

  温冷焦急再问毒气罐,觉空干脆不再出声。

  温冷扑向四面去扯开觉空近处的帷幔披挂,想阻止火势蔓延。

  几个呼吸间,觉空已痛苦难抑,发出呻.吟声,人形火焰升腾起来,温冷再难以靠近半步。

  温冷猛地停下身形,突然高声问:“柯成,你最后受的枪伤在哪儿?”

  他已经问不出毒气罐了,至少要确认死者的身份。

  “右肩。”觉空将回答当作痛苦的宣泄口,声音凄惨,他却仍勉强维持着坐姿。

  温冷沉默,下意识点了点头,不再追问。那是唐泽明最后在边境追缉柯成时,双方枪战中,他留给他的。

  片刻后,眼前的觉空似乎达到了某种零界点,反倒没有之前表现得那么痛苦,他重新直起了肩背。

  温冷心下了然,火已经烧灼到觉空大部分的神经,让他知觉麻木了。

  再往后,取决于觉空的个人意志,也许要过上一阵,也许很快,他就会陷入昏迷,彻底如朽木坍塌散尽。

  “方丈,或者说,柯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温冷最后问道。

  眼前的人形火焰透红,高涨。

  “贫僧总觉得和施主不止一面之缘,”觉空开始止不住地咳嗽,话语变得沙哑无力,“施……主为什么知道我中枪的地方,你……究竟是谁?”

  温冷望着眼前熊熊火焰,纯净,耀眼,令人退却,渴望臣服,而身在其中者,应已身在地狱。

  觉空身后的窗棂爬上了火舌,眼看立柱,木梯栏杆都将着火,烟气渐渐散出。

  温冷不再犹豫,“如果你真的是柯成,那我就是——唐泽明。”

  火中传来长长叹息。

  “真是……因果圆满。贫僧可以去了。”

  楼梯转眼已经着火,温冷将手中的帷幔大幅抖开,包裹住自己,转身向下冲去。

  因楼梯上陆续滴了香油,哪怕塔身漆过防火材料,火势一旦起来,蔓延得极快。

  温冷飞奔直下四层多,在接着下第五层时,一截木梯突然从中断裂,他左脚踩空,直接陷进了半条腿。

  温冷迅速想用双手撑起,然而木梯像是到了极限,一挣扎孔隙就裂得更大,温冷使力的右脚处也塌了一块,没两下他竟是越陷越深了。

  烟气像地狱的使者追来,弥漫开后熏得人睁不开眼,温冷不断咳嗽。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大约只能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如果身体彻底陷落,这浮屠塔也是他自身的因果了结处了。

  温冷咬紧牙,屏住呼吸,手臂撑开,发力,最后一下,他半腾起身子,左腿被扯出血痕,右腿则幸运地已经脱困,踩稳了一侧的阶梯。

  他最先陷落的左腿渐渐拔出到膝盖,眼见小腿也被带了出来,突然用来支撑的右脚下“咔嚓”声清晰传来。

  温冷心中凉透。

  身子瞬间失去平衡。

  一双强有力的胳膊在此时整个将他扯起,温冷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力过,被人像个破布娃娃般直接就拎了出来。

  任开拽着他踉跄地跑了半层,一把将他推出到二层平台上,自己也跟着摔在平台的观景台上。温冷这才意识到,任开刚才是肾上腺素爆发,那一下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温冷返身摇晃着拽起任开,两个人用最快的速度观察了下塔身下四周的地形,温冷刚确定完,火舌追来,他拉着任开就跃上围栏,两人一跃而下。

  烈焰在身后紧追,风声呼啸,重重落地后,两人借力翻腾了几下,直到卸了撞击力,滚出危险范围才停下。

  刚想松口气,温冷身上带的零星火点遇风又燃,任开抬眼看见,再度冲起来,抓住已经脱力的温冷,紧紧抱着他在地上翻滚,再翻滚。

  直到火星全灭,温冷仰面喘气望向天空,任开躺在他身旁,半天后才哑着声问:“你就不怕我赶不上?”

  温冷勉强笑了下,任开这是认定自己骗他去藏经阁了。“我还猜不到他要自焚。”

  “他都自焚了你还不赶紧下来。”

  听出任开极其不满的语气,温冷勉力翻了个身,侧躺向任开。

  眼前人黑发凌乱,英俊的侧颜擦到几抹烟灰。温冷很想伸手触一触任开,被任开抱着打滚的感觉黑暗,混乱,疼痛,又奇怪地叫人留念,根本是在梦里,而现实清冷,宁静,让人疏离,他只能默默看着他。

  任开感受到温冷的目光,他心知肚明,他救温冷时可以什么都不想,但人就这样躺在他身边时,他心绪难平,他顶多做到现在这样,不动不反对,任由他看。

  温冷忍不住贪看任开,还因为他知道,他接下来的话出口,难得的美好平静就会离他们远去。

  他到底开口:“我在上面拖得久了,是因为觉空说,他就是柯成。”

  任开果然猛地挺身坐起来,“你和他确认过?”边问双目边紧盯住温冷。

  温冷缓缓支起身,平静又肯定道:“我问过,也确认过。我相信觉空的话。”

  任开从温冷的眼睛里看到了百分百的确认。

  他茫然地站起身,踉跄地走了两步,回头对温冷道:“你是说,害死唐泽明的人就这么死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毒气罐呢?你问出毒气罐的下落了?”

  温冷摇了摇头,艰难开口:“抱歉。”

  任开握紧双手,几秒后,他发泄着大喝出声,两人身后的浮屠塔已经燃成地狱,火光冲天,照亮半个山麓,任开的喊声传入山林又湮灭,只剩远处,渐渐传来消防车辆的声音。

  温冷站起身,走到任开身前,望向他,眼前那双黑瞳里映出清晰的燃烧宝塔,火焰熊熊燃在那双眸中。

  “毒气罐的事,或许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温冷的话将任开从情绪中唤醒,他看向温冷,“你是说卢志强?不,不止,还有今晚逃掉的那人。”

  温冷点点头,他转向浮屠塔,现在他和任开并肩而立了,那双摄人的眼中也同样燃起了火焰,“和我们交手的,可能从来就不是柯成。大成哥另有其人。”

  几公里外的河道上,男人正在回忆几分钟前的电话。他脱困上船后给觉空打了电话,铃声响了片刻才接通,觉空的声音听起来不同寻常。

  “你……毒……算了,记得……和你说的,因果难逃……还有,温冷……是唐,泽,明。”

  电话断了连接,再打已无法接通。

  温冷是唐泽明?

  如果觉空可以是柯成,那么温冷为什么不可以是唐泽明。

  男人思索着在黑暗中转身,“阿强,在完成大事前,温冷一定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