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冷停稳夜路德的时候,任开已经锁了车,跨过山门往上走。

  他望着他的背影,摘去头盔,沉默又矫捷地跟上。

  面前的山道曲折蜿蜒,是不同与去年深秋的景色,任开的身形移动得很快,好巧不巧,他穿了和第一次来寺里时同样的外套。

  早间的山林寒凉得紧,风过处,花叶沙沙瑟瑟。

  那个深秋的黄昏,任开在微雨中,不情不愿将带着体温的外套递了过去……

  前方的拐角亭,任开没有听到温冷跟上的动静,他忍不住转了身。

  温冷正停在长长的山道上,山间有风,掠过他的黑发,吹拂过一身劲装黑衣,日光闪耀到他苍白的皮肤上。眼前唯有黑白两色,却刺目地叫任开无法直视。

  寺院的晨钟轰然响彻,回荡在天地间。

  那钟声敲在世人心头,声声紧又声声慢,似重又轻,到底难唤醒梦中人。

  任开再度看向温冷,他缓步上前,正回望自己。

  那目光和记忆中的重叠,深秋时节他亦曾这样望向他,目光里满是他不能明了的怀念,触动和感伤。除了记忆中的这次,这目光重叠的还有更久远的记忆,任开不想让温冷就这样唤起他对唐泽明的情绪,至少不是现在,一大早的办案途中。

  他毅然转身,直直往山门攀去。

  进了庙中,任开出示证件,直接点名要找上次接待过他们的能仁师父。

  在等待知客师父的间歇,温冷看向任开:“待会儿分头行动?”

  任开没肯在禅房老实坐着,人正在禅院廊下溜达,听见问话,他隔着窗棂道:“我查僧人和其他的工作人员,你查金主和被救助的慈善对象。”他顿了下,补充道:“后头两样牵扯到不少资金往来。”

  这是承认温冷在查账上的功夫。

  温冷点头,“那住持方丈呢?”

  廊外已传来了脚步声,随即是任开回答能仁师父的问好,很快两人前后脚进了禅房。

  进屋时,任开朝温冷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在和能仁谈话时默契地从头到尾不提方丈的事,以免打草惊蛇,只说林晓云已经归案,来寺里核对下她的经历和证词。

  能仁师父不疑有他,又请来一位知客僧将两人分别引去查册和财务室。

  财务室坐落在灵梵寺左路某个单独的禅院中,温冷被请进接待室,知客僧和会计一同给他接上财务系统权限,另外抱来厚厚一摞纸质凭证。

  窗外宁静无声,偶有两声鸟鸣,温冷翻到了大量霍竟成的捐助材料,甚至还查到了当初顾娉婷捐给寺庙用来关照林晓云的那笔款子。

  单从账面上,似乎看不出灵梵寺接受的这些捐赠有什么问题,钱的来路没问题,那么接下来就是查去路的问题了。

  日近午时,有小沙弥进来,请温冷去隔壁斋堂用饭。

  温冷谢过,边走边问:“和我一起来的那位警官呢?”

  小僧恭敬道:“任警官应该会在大膳堂那边用饭,财务室这块儿离前边有点远,所以后面的师父们会在小膳堂吃午饭,两边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温冷点点头,两人一路随意聊着,用完饭,温冷谢过小师父,独自一人往回走,忽然一道沙哑的女声飘过。

  像蛇一样的嗓音顿时缠上了温冷的颈脖,刹那的窒息令他恍惚了几秒,等他再度找回呼吸,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温冷飞快冲过院落,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院落外的空地上,殿与殿连接的各处回廊中,四处兜遍,温冷都没有再寻到那个声音。

  他站在分岔路口,午饭前后,四周的人不少,香客和志愿者中多的是中老年女性,温冷来来回回,都再没听到那个声音。那个他梦里都不会忘记的女声。

  温冷不得不放弃搜寻,他回到接待室,直到日影西斜,任开坐到了他身侧,温冷才停下,抽出身来。

  “怎么查了这么久?”任开有些奇怪。

  温冷从资料堆里抬头,脸上是明显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的灰气。

  任开没来由心里一紧,他人还没意识到,话已经问出口:“怎么了?”

  温冷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他没法说沙哑女声的事,只揉了揉脸道:“就冲霍竟成捐给寺里的那些钱,方丈待他也不能像一般人啊。说他是灵梵寺第一金主都不为过。不过这些钱寺里收得都是合法的,暂时看不出什么问题。”

  任开皱起了眉头,温冷微微扯了下嘴角,翻出早准备好的一个名册,“不过我找到了这个,这些名字让你想起什么?”

  任开低头查看,名册上记录的全是罗国人名,绝大部分是女性的姓名。

  任开快速翻了下,收起名册,“把这个交给查菲,他就不会再抱怨林晓云给的那个罗国替身的信息太模糊了。”

  温冷点头,“我已经找知客僧求证过了,这些人都是寺庙下属的慈善机构收容的,有偷渡的,有被贩卖来这儿的,年轻女性居多。”

  “你那头呢?有什么发现?”温冷看向任开。

  任开回看他,眼神幽深,“王胜海……“

  听到这个名字,果然温冷难以控制地瞳孔微张。

  任开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继续道:“王胜海在寺里的义工名单上,给寺里跑过长途。”

  至此,两人所有的发现都证实灵梵寺确实有问题。

  下山前,任开说了最后一个发现,“至于方丈。我从一位上年纪的老香客那儿打听到,现在的觉空法师接过老方丈的衣钵前,老方丈是另有一位关门弟子的,当年老方丈圆寂后,这位法号觉中的法师就被排挤出了灵梵寺,听说在本市的一座小庙闭门修行,靠一些老香客接济,过得十分辛苦。”

  当两人第二天找到那座不起眼的小庙时,庙门紧锁,又等了阵儿,才有位面相凶苦的中年僧人化缘回寺。

  任开开始掏证件,温冷望着僧人,试着开口询问:“是觉中法师吗?”

  对方见了任开刚掏出的证件愣了下,随即点头称是,得知两人来意后,将两人引了进去。

  三人坐定,觉中拿出清茶款待,茶味略涩,茶汤香淡而色深,已是过了季的陈茶。温冷又看向禅房四周,房顶渗水,陈设简旧,但整屋窗明几净,四处不染尘埃。

  这一屋光景和昨日灵梵寺的舒适雅致的接待室可谓天上地下。温冷对觉中法师的境况为人有了个初步印象。

  “没想到会是警方先来问我觉空的事……”觉中法师目有沉思,良久忽然道:“两位可知禅宗六祖惠能和神秀的故事?”

  任开扬扬了眉梢,他只听过禅宗六祖的名号,其他并不清楚,自然而然望向温冷。

  温冷点了点头,“五祖座下有弟子众多,神秀当为第一人,惠能原先只是收容在寺里的砍柴舂米的苦力。据传五祖要求弟子们以明镜作偈,神秀答‘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而不识字的惠能却答出最著名的那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使得五祖决定深夜将衣钵传给他。

  “五祖圆寂后,惠能逃往南方,隐姓埋名躲避神秀门人的追杀十多年,才最终驻寺弘法,禅宗也彻底分裂为南北两派。两人过世后,惠能的弟子在法会上最终辩倒了神秀的弟子,使得惠能这派成为流传到今的主流。”

  “善哉。”觉中那原本已露苦相的面容上更显苦涩,他开始从头道:“觉空是师父在外所救,说是边境偷渡者的后人,长年在边境讨生活,这类人常常身份不明,但寺里也接济过不少,并不以异样眼光看他们。我看觉空年近中年,又来路复杂,劝师父三思,但觉空聪明绝顶,悟性又高,向道之心亦坚,确实让师父很难割舍。

  短短二三年,觉空就成了师父最喜爱的弟子,只声望尚不及我们一班老弟子。师父圆寂的当夜,只有觉空一人在师父房中。众人赶到时,师父已去,而觉空身旁是师父的衣钵。后来就是住持方丈之争,弟子们分成两派,因为没有拿到衣钵,口说无凭,我这一派天然弱势,最终的结果你们都看到了。”

  原来如此,任开总结道:“看来这次是灵梵寺的惠能大胜,而轮到神秀出逃。”他放下茶杯,继续问:“你对觉空法师个人,有什么看法?”

  觉中法师端坐上首,拿着念珠拨动了几粒,平心静气道:“还是我对师父说的那些话,没有改动。觉空应该是犯过事,才躲到我们寺里的。他聪慧,悟性高,心性坚韧,比我们这些师兄弟都强上许多,我完全理解师父对他的偏爱。我也不怀疑他的向道之心,但我不赞成他做灵梵寺的方丈,他在世俗谛上有偏颇,只可以收容其成为僧众。”

  任开虽然没听懂世俗谛什么,但不妨碍他听懂觉中整段话的意思,他抓住点问:“你为什么怀疑觉空是犯过事的人?”

  “一是他们这种黑户边民大多因为各种原因游走在法律边缘,二是明心见性,可以说类似你们说的直觉。最主要是我曾问过师父,他不仅知道,可能比我知道的更清楚。”

  任开追问:“如果前任方丈知道得十分清楚,为什么还会传衣钵给觉空?”

  觉中法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了温冷,温冷想了想道:“惠能半夜得到五祖衣钵的那段故事,一直有另外的版本,无论那些版本有几个,都可以归纳为‘得之不正’。”

  任开哦了声,转向觉中,“你是觉得觉空那天晚上继承衣钵的事有蹊跷,于是越发印证了你觉得他来路不正的出身。”

  “出家人,仅怀疑之事不可乱说,不可诳语。”觉中肃容道。

  “那,最后一个问题,”任开已经了解了不少,“你知道觉空和霍竟成有什么特殊关系吗?他们是否在觉空进灵梵寺前就认识?”

  觉中摇头道:“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关系,方丈对大施主和善亲近,甚至收为在家弟子都是很常见的事。至于他们之前是否就认识,据我所知是没有。如果硬要说有点什么,灵梵寺发展到今天和霍竟成的捐款和人脉是密不可分的,而觉空和霍竟成的关系是他面对僧众和信众时最大的依仗。”

  温冷和任开回到局里,宋小磊和邵晨宇一起围了过来,两个人都忙着摇头,“按面部比对,资料库里查不出任何犯罪记录。”邵晨宇也道:“无论是俗家时候的身份,还是出家后的,觉空的电子记录都少得可怜。”

  温冷点头,出家前是黑户边民,肯定留不下什么电子记录,甚至刻意回避记录,而出家后觉空根本用不上。他转向宋小磊,“刚刚得知觉空出家前是黑户边民,很可能是罗国偷渡客后裔,把他的资料发一份给查菲,说不定他犯的案在罗国。”

  宋小磊点头,两人散去做事。

  温冷和任开对桌坐定,温冷问:“你有什么想法?”

  任开转了转椅子,“查不到案底,如果脸不行,还有指纹,指纹再不行,还有DNA。”答得很是笃定。

  温冷勾了勾嘴角,是他认识的任开,“确实,改个模样不是多难的事,另外指纹好弄,那DNA呢,你准备怎么搞?”

  “不准备打草惊蛇的话,我一时还没想好。”

  “搞次献血怎么样?”温冷将手机内找出的新闻翻给任开看,“这是前两年的报道,梵教界组织集体献血献爱心,咱们找人鼓动下方丈,让他带头搞慈善如何?”

  任开笑起来,笑容绽开,黑色的深瞳里带了点明亮,多少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温冷听见自个儿跳动的心向他传来松快的声音。

  温冷回头就熟练地找了四公子,让他帮忙牵头组织一场献血。

  对方二话不说应了下来。还不忘调侃他俩,“连霍竟成都死了,你们俩真爱把事情搞大啊,另外有些事我从那位那儿听到点风声,祝你们好运。嗯,如果这事是真的,要祝我们所有人好运。有需要帮忙的我都会尽力。”

  温冷和任开隔天拿到了指纹,可惜依然一无所获,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DNA的获取上。

  等到献血当日,跑去现场的周鹏电话打到局里,“觉空闭关了。”

  任开当场骂出了声,目光倒越骂越亮。

  嫌疑人越是逃避,越是证明他们摸到真相边了。

  温冷看着他摇头,“你要是能想到新法子拿到DNA,再乐不迟。”

  “法子总会有的。”任开不以为意。

  当天晚上,温冷穿过大院回家的时候,在夜色中望见一对绿莹莹的招子,忽闪忽闪在角落泛着幽光。他当即掏出手机,给任开留言道:“明天你去趟隔壁,问齐素素借下她家宝贝。”

  任开弄明白温冷的想法后,没好气道:“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讨?”

  “因为你和她更熟。”温冷语带笑意。

  那句歌词怎么唱来着——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拼全力为众牺牲。

  问齐素素借她家宝贝干这种事,温冷认为实属和送死无异,只能让任开上了。

  一天后,齐素素不放心地亲自到场,纯种中华黑猫趁着送饭从屋顶窜入窗棂,很快屋中传来人声,各种慌乱的动静。

  一个小时后,齐素素捧着“主子”的灵爪,小心翼翼剥下上面套着的袋子,从爪缝间提取出了需要的物质。

  两天后的凌晨,温冷被电话吵醒,齐素素在电话里声音既兴奋又严肃,“你一定想不到我发现了什么,觉空和霍竟成有血缘关系。他们俩是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