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医院的白色长廊仿佛无尽头,冷郁的灯光唤起温冷太多不想回忆的经历。

  手术顺利,得知女孩的家长已经赶到医院,温冷起身回避,绕道医院的后门离开。

  午夜的院墙内外,清冷的街道上,没了白日喧嚣的行人车辆,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温冷行了段路,看见不远处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泛出街道,他这才觉得渴和饿,朝着店面走去。

  他穿过横道线,越走越近,直到,猛然间发现,玻璃门上映出个模糊的血污人影,而里面的店员似有所觉,正要抬头。

  温冷闪身退回了黑暗中。

  他继续往前,没行出几步,BJ40从后行驶到他身边。

  温冷没有侧头去望,长夜里,他身形削瘦,背影坚韧又疲惫,就这样沉默地前行。

  任开落下车窗与他并行,手肘搁在框边,指尖的烟火是这段漆黑路上唯一的光。

  他将烟叼回嘴里,呼出口气,道:“上来。我有话问你。”

  他和他之间还有大把事没说清楚。

  温冷步子不停,“我浑身都是血。”

  任开直接打了方向盘横截到他面前,“上车。”

  温冷不再抵抗,绕去了副驾。等人坐定,任开没有立即开车,而是侧过身,长臂向后伸去,行动间手肘侧擦过温冷的发,两人都刻意忽略了那一丝触动。

  任开拎出瓶水甩给温冷。“要是饿,后头还有吃的。”

  他掐了烟,重新开车上路。

  在医院的时候,任开想了很多,一个追缉要犯到最后一刻,仍会决然放弃去救陌生人的警察,一个看到自己一身血污却怕吓到便利店员,而宁愿忍饥挨渴的男人,无论温冷瞒了他什么,他爱上他不冤。

  温冷做的这些事——要命的和唐泽明一样温柔。

  冷静下来,任开能让温冷上车,并不代表他接下来不会审问他,甚至是为了更好地审问他。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唐泽明的死不是意外?”

  温冷知道,只要他有半刻的延迟,就会让任开知道他在撒谎。他几乎立刻将自己完全变成了温冷,再没了唐泽明的影子。

  身份的转换让他不再有负担,直接道:“为了更好地和你搭档,同时作为新手也需要学习案宗,而唐泽明办过的那些案子自然是最合适的,我就从档案中心复印了出来学习。直到最后发现了黑客案那个数据。”

  温冷最难解释的是为什么他会从一开始就怀疑唐泽明的死不是意外,所以他得将时间点推后,作为温冷的他只可能在学习到黑客案的时候起疑。

  “我开始并不知道那些数据和唐泽明的死有关,我只是在卷宗里发现缉毒那边提了一句,那个黑客靠挖非法数据卖到暗网为生。我就对被毁的数据产生了点好奇,想碰碰运气能不能发现什么。”

  任开听懂了温冷的意思,新人都着急立功嘛,他在旧案宗里发现了机会,不可能让它溜掉。

  “所以我就找了个借口让安岚帮忙修复数据,这么做只是不想搞得整层楼都知道我在翻唐泽明的旧案宗,然后还想在各位前辈已经结案的卷宗上翻案。”

  什么证据都还没到手,就透露消息说新人在查旧案,准备打脸前任,现搭档兼上司,隔壁整个缉毒大队,天大的仇也不是这么个拉法。

  温冷表达清楚他为什么保密,这才继续道:“如果我知道修复出来的数据会让我直接怀疑到唐泽明的死上,我会更谨慎地找其他人,而不是找局里人,更不可能找自己的队员。”

  在温冷的解释里,找安岚才更能说明他在数据出来前压根就没怀疑过唐泽明的死。

  目前为止,温冷的话都符合逻辑,任开姑且听着。

  “那知道后呢,你为什么不说?”

  温冷转向任开,BJ40正驰过午夜的街道,四周静谧无声。

  任开双手架在方向盘上,目不斜视,内里却能清晰感受到温冷专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温暖灼人,和这黑冷静谧的夜如此格格不入。

  他听见温冷开口时带着凝重,“怕你乱来。”

  也怕你陷入危险。

  任开呼吸沉重起来,他没有出声,只是望了眼温冷,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拿到数据后,开始也只是觉得有些疑惑,当时想要再搜集些证据,至少要先说服我自己才好跟你提。没想到,没过多久,林晓云就全盘托出了答案。”

  车刚好停到了十字路口,红灯洒到温冷身上,让他看起来越发像浴血一般。

  “如果唐泽明的死和柯成有关,而队里又正处在追捕柯成的关键时候,照你之前发疯的样子,别说告诉你之后,你还能不能冷静办案。我看姜老大第一个就要用相关利益人员不得参与这条,将你停职出队。”

  任开忍到现在,被戳中痛处,爆发了出来,“你以为你他妈是谁?!有权决定我什么时候该知道,什么时候不该知道唐泽明的事?你是不是早就怀疑唐泽明的死有问题?我问你!你是不是处心积虑要来我们队上的?”

  温冷静静地望着他,眸光深邃,任开沉默也好,暴起也好,他都不曾移开凝在他身上的目光。

  经历了停车场爆炸后,温冷在心里有了决断,不会再将感情压抑得那么痛苦,冷酷的面具亦随之变淡。

  如果说两人初次重逢时的任开有多疯狂,在暗处默默看着他经历伤痛,卧底,分离,这所有一切的温冷并不会比他好过多少,他甚至还要扛过身体烧伤的痛苦。

  他只是从不放弃,还有信念将这些全部都压倒,压到心头大山的最底,用冷峻,疏离,甚至总是刺痛的话语,来避开任开的靠近和触碰。

  直到地下停车场的那场爆炸引爆了他心底的火山,他顺势用这烈焰去全力侦破眼前的案子,去追缉罪犯,去守护他想要守护的一切。至于那无法控制的,跟随漫溢而出的火热的爱,他无法收回,只能任他流淌。

  他平静地否认,然后一贯的,按他在任开面前为自己立的规则,尽力只说真话,“我是想进刑侦,但没想过一定是重案大队,更没有想过和你搭档。”

  任开冷笑起来,“怎么,我这名声都已经坏到外头去了?”

  温冷顿了顿才道:“已经一年了,我以为你早就换了新搭档。”

  任开没了声,车内又恢复了静谧,车速同时慢了下来,拐进了温冷住的小区。

  BJ40停稳后,温冷没有立即下车。

  他反问了任开一件事,“行动中,孟冬城报告西侧门发现两名逃犯,其中一人疑似卢志强,你那时弃守东门,坚持要带全部人手过去追缉。任开,你如此操之过急……”

  你冲动,热烈,还会发疯,但你从不是鲁莽的人。

  温冷最终还是问出了那句:“你那时,有没有,想过公报私仇?”

  车内的空气顿时凝滞了。

  温冷终究没有等到任开回答,他轻声道:“这就是我担心的。”随后,推开车门,削瘦的身影隐没进了楼道中。

  第二天一早,温冷才踏进局里,就被叫去了姜月办公室。任开和他前后脚。

  姜老大未语先叹气,抱着两只手臂看着桌前的两人。

  三人大眼瞪小眼,主要是任开和姜月互瞪了几个回合,任开被瞪得眼神闪躲刚要开口,姜月伸手制止了他。

  “昨天的事,我先自我检讨。”姜月一开口,吓了桌前的两人一跳。

  她收了之前情绪化的表情,认真道:“我没能给你们争取到足够的行动时间,嫌疑人逃脱我负有第一责任。”

  “头儿——”

  “姜队……”

  温冷和任开同时开口,两人对望了眼,温冷先道:“我们有理由怀疑,局里有内鬼盯着柯成的案子。”

  “所以哪个环节都有可能出问题。”任开抢过话来,“拖延上面的决定,干涉警力部署,误导行动方案,什么都有可能。所以,头儿,你已经尽力了。”

  姜月震惊地看向他俩,“哪儿来的消息?可靠吗?”

  “可靠。一个关键线人透露的。”

  要这话是任开说的,姜月还有可能不放心,温冷认定的,她当即严肃对待起这事来。

  唐泽明虽然不在了,但换了温冷来,姜月莫名有些老怀宽慰的感觉。

  “局里有耗子的事还得慢慢查,急不来。”姜月都干了多少年了,稳得很。话锋一转,她对两人道:“昨天你们俩,第一时间怎么没一个在现场的?”

  温冷低头,任开左右顾他,两个都没立即答话,而是同时哑火,姜月嗅出了不太对头的味道。

  “我去见线人,就是透露局里可能有内鬼的那个。”温冷的说法十分妥帖,再次真实无谎言。

  姜月看着他,很好,没跟着任开学坏,说的是实话。

  温冷又看向任开,“接头后,发现线人身份被暴露了,柯成的人杀上门来,我和线人被困在屋子里。幸好任开赶来,救了我们。”

  “还有这事?!”

  姜月这话是朝着任开去的,随即对着他直摇头。意思很明确,温冷是新人,他不知道轻重,你一个副队就放任他一人去见这么危险的线人?你这带教怎么搞的?要没赶上,两个人都得出事!

  扣钱,涨记性。

  姜月这么想的,立刻就这么做了,“任开这个月奖金扣了。扣下的钱捐给英烈基金会。”

  任开摊手,给基金会捐钱他没意见。

  他转向温冷,眼神不善。

  温冷接下任开的眼刀,更温和地回看他,开口还对姜月道:“不怪任队,是我没报备,悄悄去的,还好任队发现得早,觉得不对劲立马赶了来,又帮我捡回条命。”

  任开突然发现,温冷很少叫他任队,总是直呼姓名。以前他没在意过,这一刻却感觉出不适来,他告诉自己是因为他听惯了搭档叫自己名字,而不是因为任队的称呼里那点疏离和陌生。

  “温冷这个月奖金扣了。钱捐给英烈基金会。”任开突然原封不动照搬了姜月的话,他看着温冷,整个办公室都能感受到他对眼前人的强烈不满。

  两人眼神交汇,一个温和地说着各种只有两人知道的双关暗语,听来又都是事实。一个毫不遮掩地针对某人,脸上写满不爽。要不是还知道压抑着怒火,姜月觉得任开随时都能将温冷掼上墙,就像两人头一回进警局时那样。

  对望的两人终于错开目光。任开咬紧牙——温冷,我看你还能演多久。

  姜月直觉这两个没完全在她面前说实话,但也没太离谱,另外,瞎子都看得出这俩闹别扭了,她现在大案压头,懒得管这些细枝末节。

  都是成年人了,她又不是两个的保姆,成年人就要对自己负责。

  她只提醒了一句:“我不管你们俩闹什么,案子到了关键时候,柯成依然在逃,毒气罐还没下落,你们谁要是敢给我掉链子,我饶不了他!”

  说完,她就把两个都轰了出去,真是眼不见心不烦。

  温冷和任开对立在走廊的两侧,两人谁也没进大办公室,姜月说得对,有些话得先说清楚,案子才能顺利办下去。

  不能再发生昨天三岩小区那样的事。

  几分钟过去,走廊上偶尔有人需要从两人形成的低气压区借道,大都头也不抬地快速通过。

  温冷有些莞尔,先开口道:“总堵着路也不是办法。”

  “别拿你在头儿办公室的那套敷衍我。”任开不屑得很。

  “好。”温冷直起倚墙的上半身,“我和你一样想抓到害死唐泽明的凶手,但这个案子不能影响抓捕柯成,尤其不能影响到通往毒气罐的各条线索。重案大队所有人的优先级必须是先找到毒气罐和抓捕柯成,活的。”

  温冷在“活的”上加重了语气。

  “你同意这点,我们就能合作无间,就能尽快破案。事情完了后,我不仅会配合你查明白唐泽明的案子,之后你想怎么处置我都行。”

  任开很想吼他,你他妈算老几,心里的理智却明晃晃跳出来站了温冷的队。

  全市都压在这一系列案子上,任开只能压下火气哼了声。

  温冷知道他同意了,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

  宋小磊大老远地从走廊另一头跑来,“林晓云刚说了个线索,她做过义工的那个灵梵寺呢,她说那里的住持和霍竟成的关系不一般,但她也说不上来什么具体的。凭她和霍竟成的关系,我觉得你们应该会想要听听这条。”

  温冷抬眉,“有种说法是,女性在谈恋爱时,直觉会特别准。”

  任开已经拔腿往楼梯处走,温冷跟在他身后,两人直奔灵梵寺。

  楼梯下了过半,任开冷不丁转身道:“你要再敢骗我……”

  他没有说下去,也无需再说下去。

  温冷点头,没人比他更清楚后果,但他没法应他。

  两人来到停车场,夜路德的发动机声重又在院中响起。

  二楼,大办公室靠窗坐着的周鹏抬头看了眼楼下,“温冷和头儿闹别扭了?”

  张浩不知道在查什么,回神道:“啊?”

  周鹏看着院子里的动静,“两个人一块出去办案,温冷骑车走的,没坐头儿的车。”

  张浩愣了愣,随即脑中飘过很久以前在更衣室撞破的某一幕,他耸耸肩。

  “呃,你懂的,床头吵,床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