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舟与洛云行没有聊多久, 面上便浮现出倦意。
洛云行还未开口，裴景湛便道：“师尊在之前与魔尊交手时损耗过多，现在精神不济, 需要多休息。”
洛云行听闻，精神一震：将魔尊剿灭的, 竟然就是他面前这个容貌秀丽, 却显得脆弱的美人。
对于阁主延请鹿舟成为客座长老，他的心中又多了一分信服：果然只有这等实力的人, 才能入阁主之眼。他态度恭谨了些, 将鹿舟引进了整个灵舟上最豪华的小洞天。
鹿舟其实现在还没那么困, 但待会开了船, 他再想安睡就有些困难了。虽然灵舟比马车好很多，但终究会受到气压困扰。更何况, 他总不能大喇喇带着这么多好东西回乘风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给穷困潦倒的宗门送温暖。
这些时日鹿舟被养出了些许娇惯, 变得有些认床。在他还没有纠结是要上床，还是坐着将就一下的时候，便对上了裴景湛的目光。
裴景湛帮他把柔软的褥子拿到了软塌上，自己则靠着墙坐在软塌边缘, 拍了拍软塌。
鹿舟慢慢走过去，靠着裴景湛的肩膀, 却被一双温热的手拖住了后脑勺, 头被放在了一处不算柔软的地方。
他睡在了裴景湛腿上……这小子在搞什么？
更可怕的是, 他并没有对这种睡法感到不安, 说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至少已经让他养成了习惯。
感受着舒服的触感，青年阖上眼睛, 轻轻舒了口气：“罢了。”
一个姿势而已，他选择放过自己。
裴景湛一动不动地坐着, 看着鹿舟的呼吸从有些急促，逐渐变得绵长。
他没有告诉过师尊，作为一只失去了庞大记忆的鬼魂，每当周围安静下来，他的耳边就会不断响起片段的声音，脑海中浮现出嘈杂的画面。理智告诉他，那些都是他的记忆，但那些场景，有些过于让人胆战心惊。
从活着时，从血海里杀出一条生路，最终绝望地与曾经的亲人同归于尽。
到后来成为鬼修，多次濒临死亡，时常听见游魂凄厉的嘶吼。但与他相同的鬼修，听不到这些。
从那时他便知道，他会是最特别的那个。
在他漫长的鬼修路途中，似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倾听游魂的悲鸣，疲于奔命地游荡于天地间。
能安静地注视着谁的睡颜，对他来说曾经是不在乎、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直到后来被带入乘风宗，他才重新看到了一个活着的修士，会是什么样子。虽然按照他当时的目的，进入仙门后应当好好修炼，但他大多数时间却趴在鹿舟身边，看着鹿舟忙来忙去。
他那时候也没想着帮师尊一点……裴景湛的掌心轻拍鹿舟的肩，让原本睡得不太安稳的青年，继续沉睡下去。
裴景湛的视线描摹着鹿舟的身体。从眼神有些浅的眉毛，微闪的长睫，微微泛红的脸庞，到隐藏着青色血管的脖颈，以及不经意间绷紧的脊背，自然垂下的双腿……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魂魄里像是起了火，一直烧到喉口。
鹿舟清醒过来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他不自觉地侧着脸入睡，却察觉到了裴景湛不同于往常的紧绷。
鹿舟：“……”
裴景湛：“……”
鹿舟把脸挪过去了些许，枕着裴景湛的膝盖，淡声道：“我想，你有必要给我解释一下。”
“好……”裴景湛深深吸了口气，嗓音嘶哑道，“等我一会。”
“……嗯。”
青年手脚并用，从裴景湛身边离开，飞快地穿上外衣，从桌上拿起裴景湛整理好的储物容器：“我去整理一下外面的东西，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动。”
·
鹿舟出去时，正巧遇见洛云川往里走。他似乎刚刚才甲板上与洛云行谈了什么，此时看起来一脸困惑。
鹿舟和他打了个招呼：“贵使。”
洛云川像是一只鼓起的河豚，把手中的东西交接给别人后，叉着腰站在鹿舟面前：“你再骂！”
鹿舟忍俊不禁。
单纯可爱的小孩子，他总是会天然地多喜欢一些。他故意去逗洛云川：“我怎么惹着你不开心了？”
洛云川看了看他，伸出手，牵着鹿舟的衣袖，把他带到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然后非常不解地问他：“你为什么……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
“我与从前不一样的地方很多，你是指什么方面？”鹿舟说的是真心话。
“就是你和我上一次见你，表现得一点都不一样……”洛云川看着鹿舟的脸，自己脸却有些红了，怎么也没法把那个“懒”字说出口。
虽然这次见到的鹿舟，确实慵懒恣意了许多，与从前的魅力不同。
鹿舟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我上一次见你，还是在前往寰海秘境之前。那时候我刚刚一个人出了乘风宗，进入了许虚竹设下的局中。想要打出自己的名声，便只能选择搅乱局势。所以行事比较激进。”
他知道洛云川的到来，虽然少年自己可能没多想，但他的背后少不了洛云行与天机阁的耳目。借此透露出一点自己在乘风宗的处境，也无可厚非。
这个人，怎么把自己的家底都曝光了呀……洛云川被他一番话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有点晕乎。等反应过来，他显得更生气了，气势汹汹道：“你知不知道，还好我把你抓到了没人的地方，要不然以后你和乘风宗有龃龉，想要自立门户的事情就所有人都知道了！”
正是要你把这个消息散布给天机阁，才这么说的……鹿舟失笑，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
洛云川瞳孔放大，猛地后退几步：“不要以为贿赂我，我就会帮你保密！你要是以后再说漏嘴，我才不会管你！你之前还耍了我……哼，看起来你也没那么聪明嘛！”
之前被戏耍的怒火，这些天早就熄灭了。现在看着鹿舟“傻乎乎”的样子，洛云川在开心之余，竟然有点发愁：“唉，要我说，你们宗门里那个林初霁，你离他远点吧。上次我就不想让他上灵舟的，但是没办法，我得遵守天机阁的规定……但你最好以后干嘛都别带他了。”
“他惹你了？”鹿舟问。
思及上次见到林初霁，这个小师弟像叫花子一般的打扮，鹿舟很难对他怨恨得起来。他需要用一些时间，才能想起来林初霁以前做过多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受的伤很多，林初霁只是其中一个。但洛云川如此跟林初霁不对付的缘由，鹿舟倒是全然不知。
“唔……”洛云川看了看他，又把他往远处拉了点，等到完全没人了才开口，认真道，“你要向天道起誓，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原本只是随口问问，看洛云川的样子，里面恐怕还真藏着点事……鹿舟认真道：“我向天道起誓，不会出去乱说。”
洛云川这才放下心来，眼里出现了符合年纪的孩子气的伤心：“我以前跟他是朋友……我们是在擂台上认识的，当时我被一个修为不高的修士打伤，没脸去找师兄他们疗伤，他就在我身边帮我疗伤。我很感激他的……但是后来我、我经过一些机缘巧合才知道，那时候打伤我的修士，分明是他买通的。他自己也承认了，从始至终就是想接近我，他还觉得我根本不配被别人喜欢……我真恨当时没好好揍他一顿。”
他说着说着，哼了好几声，显然是对林初霁积怨已深。
他说完以后，垂下头去，等待鹿舟的回应。
可等了好久，鹿舟也没有应声。只是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一股暖意直达心底。
好吧，他承认，他现在开始相信，鹿舟是乘风宗的大师兄了。被他摸摸，竟然出乎意料地有点开心。
洛云川从小没受过那么大恶意，此时亲口揭开自己的伤口，眼眶有点发红，但还是恶狠狠地抬头，对着鹿舟道：“你以后也是我们天机阁的人了，不许喜欢林初霁，知不知道！”
鹿舟嗯了一声，眼中是许久未曾浮现过的温柔：“别担心，我不会喜欢林初霁。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不会有好下场。”
“你防着点他就好。啊对了，”洛云川从身上摸出一个红色的剑坠，递给鹿舟，“这个送给你。”
那剑坠的制式，与鹿舟身上并不相同，显然是大师之作。但是用料确实一样的，是一种难寻的红玉。
“我一直觉得，用红玉做剑坠的人，非常有品位。”洛云川理直气壮道，“我之前见你的时候，就想说的……但你太坏了！利用我的一片好心！而且刚才还支使我干活，一点礼貌都没有。”
鹿舟接过剑坠，开玩笑道：“那你还送给我？”
洛云川瞪大了眼睛：“我本来不想送你了！谁让你……谁让我大方呢！你快点带上去——我送的礼物，不准别人不用！”
天机阁的小公子，还挺霸道。
鹿舟没有说，洛云川与林初霁的性格，其实挺像的。一样的娇宠，一样张扬，怪不得两人会互相看不顺眼。
顺着洛云川的话，鹿舟将自己的剑坠换下，望着那个残了一角的剑坠，鹿舟才想起来，这个坠子是以前他给舒长洲做剑坠的时候，做出来的残次品。
这东西做礼物送不出手，他便留着自己用了……鹿舟掩下眸底的神色，轻轻勾唇：“多谢。”
洛云川被他谢了一声，耳尖反而更红了，急匆匆道：“好了好了，我们快出去，待会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你在讲悄悄话了……你上次招惹的那些人，我可全都看见了！”
鹿舟笑了笑：“不过以后，我恐怕不用在招惹那些人，也能生活得不错了。”
他们走出几步，在最近的一个拐角处，鹿舟直直对上了裴景湛不带温度的眸子。
洛云川保持着天机阁小公子的骄傲，略略看了裴景湛一眼便道别离开。
裴景湛面色不变，人也不动，紧紧盯着鹿舟腰间新换上去的剑坠。
这空气中的酸味，怎么越来越重了……鹿舟半是玩笑地道：“我又是怎么惹到你了呢？”
方才的事，他还没让裴景湛给他解释清楚呢，裴景湛倒先给他脸色看。
裴景湛沉默了片刻，道：“你摸他的头顶。”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对于鬼王来说，他要是能说出什么有理有据的吃醋理由，鹿舟才要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劲了。
鹿舟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将心里话宣之于口：“这有什么好吃味……你想让我摸的地方，难道是头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