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声悠长的鸣笛声后, 天机阁的灵舟正式从寻道门离开。
天机阁的弟子与随侍们，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按照鹿舟的要求, 将他送回乘风宗。
其实洛家的两兄弟，更想直接将鹿舟接回天机阁。但他们选择尊重鹿舟本人的意愿。
而在小洞天内, 鹿舟并着腿斜靠在软椅上, 神色中多是慵懒：“想好怎么解释了吗？鬼修也会有活人的生理反应？”
说完这句话，他换了一下姿势, 将双腿放向了另一边。
实在太离谱了。以前裴景湛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对自己有想法, 鹿舟都没往心里去。
再是鬼王, 他也得是个鬼修……那种源于魂魄的欲, 多半是对活人魂魄产生的饥饿感。仲夏以前和他解释过这些。
方才那一遭实在是吓到了他，他原本心乱如麻, 还好出去以后遇到了洛云川, 能稍微缓解一下。
一只手抓住了鹿舟的手腕，裴景湛将他的掌心按在自己的胸口：“师尊，感觉得到吗？”
雨！
羲！
“……很硬，温热, 像是活人，但没有心跳。”鹿舟喃喃道。
不对……其实是有一点的。
轻微的、有节律的跳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 甚至稍微加速了些。
鹿舟惊讶地抬头, 审视着这个一直没有被自己当做常人对待的徒弟。
少年轻轻垂下眸子, 似乎有点心虚。他的肩头与头顶，忽然出现了三团火焰的虚影。左右双肩的较为凝实, 而头顶那一束苍白的火焰，显然虚幻了一些。
而在这些火焰出现的同时, 鹿舟察觉到周围的事物全部消失了，他被裴景湛带入了一个新的空间。
“这些是什么？”即便是虚影，也能感觉到令人震撼的玄妙气息。
如果把这些火焰的实体放出来，鹿舟相信自己此时即便没有因为强大的威压死去，也被这些东西绞碎了识海，逼成了疯子。
“这是我掌控的所有道则，我成为现在之我的依仗。”裴景湛的声音低沉缓慢，却无比笃定，“于左肩，鬼王权柄；于右肩，鬼修道则。于发顶……”
他沉默了一下，轻轻吐出：“轮回道则。”
轮回？
鹿舟细细咀嚼着这个词，很快想到了关窍：“修真界中有轮回转世一说，人死后魂魄进入轮回，可以洗去记忆投胎转世重新为人。若你真的掌控轮回之道，便是掌控了生死的通路……天道会容许你这么做？”
或许这便是裴景湛头顶那团火焰显得虚弱的原因，他并没有真正从天道手里接过轮回的掌控权。
而且若是真的掌控了轮回，裴景湛早就让自己转世了。对于他这个层次的修士来说，失去的记忆只需要一些设计就能找回来……
“等等……”鹿舟怔怔地盯着裴景湛，“你试过将自己放入轮回？”
裴景湛没有否认：“只是后来被人杀死。”
不过作为鬼王，他是带着自己的记忆去轮回，而且找到一具合适的身体后，想直接将身体设置为成年。只是那时候遇上了魔修纠缠，他将人尽数杀死后，便无力去管化形，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紧接着，便是偶然被鹿舟发现，带回了乘风宗。
记忆太过纷乱，裴景湛也分不清，他在作为现在这个身份，被鹿舟带回乘风宗时，究竟还留着多少记忆。
“之前在寻道门，我询问过方絮的魂魄。”裴景湛沉静道，“他说我当时被他杀死的时候，没有反抗，只是一直盯着他。他以为我被吓傻了。”
“实际上呢？”
裴景湛微微撇开了视线：“我可能在想，该怎么杀死他。如果在逍遥峰，我可以用鬼气将他杀死；他将我带到了主峰，附近，我的思维受制于鬼修的术法，没有习惯做活人，所以看起来没有反抗。”
不管怎么描述，听起来都很蠢。更何况师尊并不是没有教过他，面对歹人该如何反抗。裴景湛轻轻垂下头，准备待会不管鹿舟怎么说，他都不反驳，只认真听着。
鹿舟的指尖轻动了动：“方絮呢？算了，在天机阁的地方做这些，可能会暴露你的身份……此事等回了逍遥峰再聊。”
每次说到徒弟死去的事情，鹿舟都忍不住落泪。这次忍了又忍，还是有些哽咽。
裴景湛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沉声道：“好。这些都是我的过失，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太伤心。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没有走火入魔，不是你看顾不周。我死后，身体会呈现出走火入魔的状况，是由于曾经与魔修起了太深的争执，一直留有暗伤。我的神魂太强大，导致死后才显现出来。”
鹿舟：“……”
好了好了，知道你很厉害了。
“哦。”鹿舟不说话了，他越是开口，哭得便会越惨。
裴景湛换了个话题，接着之前的话头道：“我经历过一次轮回，再次被杀死，也没有重新进入轮回。假以时日，我可以顺着之前的通路，从没有修为开始练起，成为一个真正的活人修士……到那时候，轮回之道大抵也已经丰满。”
他托起鹿舟的手，在光洁的手背上，落下一个轻吻。
“我是想说，师尊。如果你不能接受我，是因为我现在是鬼修……那我想让你等等我。”
鹿舟睁开眼睛，他忽然想看看裴景湛的样子。却只能看见裴景湛单膝跪地，从他的角度，哪能看见裴景湛现在的表情，顶多只能摸摸头……想到方才裴景湛吃洛云川醋的原因，实在太好笑了。
鹿舟真的这么做了，用那只没被握住的手，掌心轻轻摩挲裴景湛的头顶。
忍了许久的泪水，最终因为鹿舟难以自制的笑容，最终顺着脸颊滚落。带着热意的泪水，落在裴景湛的脖颈上，他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忽然伸出双臂，环着鹿舟的腰，将人紧紧抱住。
鹿舟重心不稳，朝后坐去，却发觉两人已经回到了天机阁的灵舟中。
“我做错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符合表面年纪的茫然，“我是不是不该在不确定能否做到之前，就轻易许下诺言？我是不想让你哭。”
他刚刚认清心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感情。他以往也是更习惯于让师尊过得舒服些，而不是用言语去索求什么……裴景湛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行径有问题。
鹿舟哭笑不得的声音，却从他的头顶传来：“拿着道则来给人许下承诺这种事，除了你，也没人能做到了……你这是把人人顶礼膜拜的道则，当做什么啊？定情信物？”
“原来你没生气……”裴景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如释重负，隔着几层衣裳，他用脸颊轻轻蹭了蹭鹿舟的肚子，察觉到怀中人绷紧了身子，裴景湛才淡淡道，“如果师尊想要，合籍后我们就可以共享道则。”
合籍……鹿舟算是明白问题的关键在哪了。
怪不得裴景湛这些天，这么喜欢吃醋，行径比从前还要怪异……
寻道门，你们干的好事！
鹿舟深呼吸了几口，缓解了身子的紧绷感与激荡的心绪，才开口道：“我需要承认，我之前对你的看法有所偏颇，才会首先考虑与你分开。关于你之前问我想不想要道侣……我想。我不会因为这世上的公序良俗而避开你，但也不会因为你表现得深情而同意你的要求……”
回想起之前他没睡醒时，裴景湛回应过他的，“真心”的道侣，鹿舟的语气软了些：“可能没人教过你，两人结为道侣，是两个人的事……如果你是个普通人，作为我的徒弟，我愿意负担你的一生。但作为道侣……我在寰海秘境里对你说的话并不作假——我对你没有产生过欲念。”
对于常人来说，没有欲念，是最容易解决的事情了。师尊是太清心寡欲，才会将此视为天堑……裴景湛的身体一颤一颤，竟然像是在笑。
鹿舟被他抱得有些痒意，推搡他，却被人抱得更紧：“你做什么？”
“开心。”裴景湛声音里含着不难分辨出的欣喜，这对于平素没有太多情绪波动的鬼王来说，实在太罕见了。
鹿舟的手忽然便使不上劲，没法再推开裴景湛。
他喃喃道：“真不知道你开心什么……”
分明自己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裴景湛的声音闷闷的，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只道：“给我再抱一会儿，师尊。”
鹿舟的手轻轻抬起，最后轻拍在了裴景湛的脊背上，像是在抚摸一只缠人的小猫。他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略带抱怨道：“知道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
天机阁的灵舟确实很快，马车需要五天的路程，仅仅半天就到了——这还算上了装卸物品的时间。
洛家两兄弟将鹿舟送到了乘风宗上方，对他拱手一礼。
洛云行道：“长老有空时，不妨到天机阁看看。”
鹿舟含笑回应：“自然自然。”
他对于天机阁的阔气，已经有了很深的认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不过那要在他养好身体，解决死劫之后了。
鹿舟带着裴景湛，一路下了灵舟，看见了在下面等着的人。
清暄真人，池明霄，晚吟，陆南意，林初霁整整齐齐。
鹿舟警觉了一下：“池归砚呢？”
一时间没人应声，场面略显尴尬。
“他在寻道门受伤，在峰头疗伤。”清暄真人最终应声道，又问，“天机阁的尊使呢？怎么只有你们下来？”
哦……原来这么大阵仗，不是为了迎接他，而是因为看见了天机阁的灵舟。
不过看这些人的样子，应当还没听说天机阁在寻道门拜他为长老的事。
得快走，不然马上就会被缠上。
看出鹿舟的目光，以为鹿舟是因为没人迎接而伤心，清暄真人忙找补道：“舟儿你莫要误会，是天机阁的尊使传了讯来，我们也是迎接你回来。”
他的话音未落，眼见着灵舟离开，池明霄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清暄真人的面子有些挂不住，鹿舟却笑了笑道：“师尊与各位的心思，我自然了解。既然你们没等到天机阁尊使，我便回逍遥峰待着吧。此番出去，我带回了池明霄，自己却受伤不轻，还请师尊莫要多纠缠……天机阁尊使的心思，我怎么拿捏得定呢？”
清暄真人被他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只能点了两个杂役，让他们护送鹿舟回逍遥峰。
在他身后，乘风宗弟子们，都看着鹿舟的身影，心中想法各异。只是终究没有一个人追上去护送鹿舟。
直到第二日，鹿舟被延请为天机阁客座长老的消息传来，他们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